《老子他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老子处世哲学的人证-k8凯发旗舰

《老子他说》20章唯之与阿,相去几何(04)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儡儡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飉(liáo,风的声音)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老子处世哲学的人证

老子所说的这种处世哲学,人生态度,除了我们传统文化中真实笃信道家的神仙们,用之在一般社会的人群,是不可能的。如果要找出这种榜样,当然,在历代道家《神仙传》里,却多得很。不过,都像是离经叛道,古里古怪,不足为法。其次,只有近似道家的隐士、高士们,介于出世入世之间的,却可在《高士传》里找出典型。

现在我们只就一般所熟悉的,由乱离时期到治平时代的两位中间人物,作为近似老子所说的修道者的风格。在西汉与东汉转型期中,便有严光。在唐末五代末期到赵宋建国之间,便有陈抟。

严光,字子陵。他在少年时代,与汉光武刘秀是同学。别的学问不说,单从文学词章的角度来讲,严子陵高到什么程度,已无可靠的资料可寻。但是,看刘秀——汉光武的少数文章词藻,的确很不错。在刘秀做了皇帝以后,唯独怀念这位同学,到处查访,希望他来一见,就可想见严光的深度,并不简单。也许他也是一个在当时局势中,不作第二人想的人物。但是他也深知刘秀不简单,这个位置已属于刘秀的,他就悠游方外,再也不想钻进圈套了。因此他就反披羊裘,垂钓在浙江桐庐的富春江上。这种作风,大有近似老子所说的:“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儡儡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后来,他虽然也和当皇帝的老同学刘秀见了面,而且还在皇宫里如少年时代一样,同榻而眠,过了一夜,还故意装出睡相不好,把脚搁在刘秀的肚子上睡觉,似乎又目无天子。总算刘秀确有大度,没有强迫他作官,终于放他还山,仍然让他过着悠游自在,乐于江上垂钓的生涯。

因此相传后世有一位上京考功名的秀才,路过严子陵的钓台,便题一首诗说:“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这真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的对比写照。但是相反的,后人有对他作极其求全的批评说:“一着羊裘不蔽身,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这又是何等严格的要求,好像专为老子的哲学作人事考核似的。他是说,严子陵反披羊裘去钓鱼,分明是故意沽名钓誉,要等汉光武来找他,用此为求成名的手段。如果真想逃名避世,当时只着一般渔人所穿的蓑衣斗笠去钓鱼,谁又知道富春江上多了一位渔人便是严子陵呢!那么,当皇帝的同学刘秀,岂不是永远也无法找到你吗?因此他批评严光是有意弄噱头,求虚名,而非真隐的诚意人物。

如照这种严格的要求隐士、高士、处士的标准来讲,凡是被历史文献所记载,为人世所知的人物,乃至神仙传记或佛门中的高僧,也都是一无是处的。宋代的大诗人陆放翁便说过:“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自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平庸一生,名不见于乡里,终与草木同腐的,或者庶乎近焉!

陈抟,道号希夷。当然,他早已被道家推为神仙的祖师。一般民间通称,都叫他陈抟老祖。他生当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卧华山,似乎一点也不关心世事。等到宋太祖赵匡胤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当起皇帝来了,他正好下山,骑驴代步,一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从驴背跌下来说,从此天下可以太平!因为他对赵宋的创业立国,有这样的好感,所以赵氏兄弟都很尊重他。当弟弟赵匡义继哥哥之后,当上皇帝——宋太宗,还特别召见过他。在《神仙传》上的记载,宋太宗还特别派人送去几位宫女侍候他。结果他作了一首诗,把宫女全数退回。“冰肌为骨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到来。处士不生巫峡梦,空劳云雨下阳台。”这个故事和诗也记在唐末处士诗人魏野的账上,唐人诗中也收入魏野的著作。也许道家仍然好名,又把他栽在陈抟身上,未免有锦上添花、画蛇添足的嫌疑。

其实,希夷先生,生当乱离的时代,在他的少年或壮年时期,何尝无用世之心。只是看得透彻,观察周到,终于高隐华山,以待其时,以待其人而已。我们且看他的一首名诗,便知究竟了。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

紫缓纵荣争及睡,朱门虽富不如贫。

愁看剑载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

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从这首七言律诗中,很明显地表露希夷先生当年的感慨和观感,都在“愁看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两句之中。这两句,也是全诗的画龙点睛之处。因为他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乱世中,几十年间,这一个称王,那一个称帝,都是乱七八糟,一无是处。但也都是昙花一现,每个都忙忙乱乱,扰乱苍生几年或十多年就完了,都不能成为器局,所以他才有“愁看剑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时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乱世中的社会人士,不知忧患,不知死活,只管醉生梦死,歌舞升平,过着假象的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闷听笙歌聒醉人”的叹息。因此,他必须有自处之道,“携取旧书归旧隐”,高卧华山去了。

这也正如唐末另一位道士的诗说:“为买丹砂下白云,鹿裘又惹九衢尘。不如将耳入山去,万是千非愁煞人。”他们所遭遇的境况和心情,都是一样的痛苦,为世道而忧悲。但在无可奈何中,只有如老子一样,走那“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飉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看来虽然高不可攀,其实,正是悲天悯人,在无可奈何中,故作旷达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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