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聊斋志异(清)贾茗-k8凯发旗舰

  小鸾突倒地,旋跃起拉公子袂,怒曰:“薄幸郎安乐耶!”晨香急抱婢大哭曰:“姊姊且须臾,是非姊姊木主供中堂耶?是非元配荆人姊姊名耶?堂上蘧絈称夫人者,非姊叔姑耶?此邦二千石称太尊者,非姊叔舅耶?姊自戕得耗后,一家为姊哭几昏,姊知其事耶?郎即不义,姊即不怜妹苦耶!妹已两月妊,他日即姊姊儿,不姊知耶?”且言且哭不辏婢瞠目视良久,曰:“咦,我竟不知妹子若是之可人。我今悔此一死,且悔孟浪告阎罗。”夫人亦对之哭曰:“儿死不识我耶?当日在我家喜啖荔枝,恒蓄以饲汝,忘却耶?汝爱绣牡丹枝,我教汝画巾,又忘却耶?前本我之昏瞀,非公子忍,不能恕耶?今佛迦拔汝,能消受耶?”婢亦哭曰:“儿何敢忘夫人德。”遂与旧相识者一一问讯,且历述自戕之苦。生前好负手支颐,仍一一如前态。

  夜夕,晨香潜生他处,己与婢联榻眠,情话极友爱。围棋吟诗,与晨香角。夫人问:“儿不工此,何顷艺之增?”曰:“鬼灵于人也。”住三日,忽呼公子至,恸数其罪曰:“吾恕汝,还自去解讼狱,所以然者,看吴家妹子面情耳,侥幸哉郎也,薄幸哉郎也!”又回看晨香曰:“我为妹子送一石麟来,兼以报夫人。”言已倒地,婢遽醒,昏昏如久病之乍瘳者。遽索刘妪,而妪已睡昏昏,至夕始苏,曰:“顷送宓娘登程,语剌剌不休,想一去不来矣。”公子闻之,深自庆幸。晨香娩期果生一子,极俊英。汤饼筵开,小鸾忽倒地作宓珠语曰:“妹子速为薄幸郎预后事,不可挽回矣。”问:“前已蒙姊恕,何又毁议?”

  曰:“我已休矣。奈我母死太苦,讼不已;浙之神亦怒其儇薄,许对质地下。已置小房舍,狱具当断之成幽婚,亦无大苦也。”

  婢子旋苏,而公子倒地毙矣。晨香守节教子。年二十八岁,忽微恙,夕起凝妆作诗一律,趺坐而逝。诗曰:“鸾孤影只剧堪哀,眉间双峰锁不开;原为藁砧甘鋍室,依然冤狱赴泉台。九原早有司香伴,七字虚抛咏诗才;寄语人间裙屐辈,慎毋薄幸累金钗!”

  翠筠

  陶竹香,苏人,入都应京兆试。道山左临清,日暮贪行,忘止宿处。二更许,入一村落,烟户甚盛;有旅店颇宽敞,遂解装焉。陶素耽音律,且喜冶游。闻间壁弦索声甚清越,呼主人问之,答曰:“此征歌选胜之区,佳丽云集,是不足听。有来凤儿者,色艺并佳,工昆山艳曲,愿闻之否?”陶喜,命唤至。须臾,一妪抱琵琶导,女郎蛮腰细黛,楚楚可怜。坐定命歌,哀感顽艳,令人泣下。歌毕,即之行酒。诘之,曰:“妾江南人,遭乱至此,流落平康;今幸遇君,愿垂拯救。”方共款语,一贵人戎服带剑,仆从纷纭,拥入东屋。女觉,愀然。

  媪遽入曰:“将军唤汝,可速去!”女坚坐不动。俄一健仆凶凶入,直前揪之去。陶愤甚,未知将军为何许人,又护从多,不敢出声。仆密语曰:“适向后院喂马,见人首累累;此恐弗善地,亦速行。”陶曰:“清平世界,当此孔道,谁敢杀人?

  想汝眼花耳!”仆不敢言。陶心念丽人被夺,懊丧不能寐,悄向东屋穴窗窥之。见将军上坐,拥女膝上,笑问曰:“一吴下酸伧而犹恋恋。汝第好好伺应,明当携汝归营,免在此迎新送旧也。”女低首不言,而柔情脉脉,若有所思。将军连举巨觥;酒酣,忽取首下,置案上抑搔之,从容仍属之颈。翘一足,令凤拉置榻上,曰:“久不乘骑,髀肉复生。脱之颇轻快。”又饮数觞,搂凤共寝。凤以纤翘钩案,抵死力拒;将军拽之,划然中断,亦一两截人也。骂曰:“贱婢屡拒,明当碎割。”遂息灯寝。陶骇绝,不暇呼仆,觅骑即行。见道旁酒肆数十人轰饮,遂入少憩,告以所见。众笑曰:“此何足异。”遂各取首下。陶惊绝仆地。移时仆寻至,救之始苏。问仆何能来?仆曰:“方就寝,忽凤隔窗唤曰:‘汝主人去矣,可急往觅;夜深径黑,恐有不测也。晤主人时,嘱善保重。若晤虞山王子良,但云翠筠日望其来,迟则憔悴死矣。’因入房觅主,主无踪迹,跟寻至此。”陶抵都,病月余。始能出门。偶饮天桥酒肆,访知虞山王子良,告以故。王因言:“筠,太仓名妓,与有啮臂盟。寻踪北上,至临清,遭王伦乱,死于兵。

  常示梦嘱觅遗骸,至今未果。”言毕,大哭曰:“我负心,我负心!”盖王以屡困场屋,迁延十数年,不能践旧约。与受此苦也。

  李老

  恒山李老,农家者流,有地数顷,称小康。中年生一子,名曰壹;稍长,附学读书,督课极严。壹时年十二,游戏误学,畏父训责,窃资逃去。李老夫妇情急,悬金以购,搜索无所不至,迄无影响。其母哀痛迫切,几至轻生。李老犹以“年齿正强,可望生育”慰之。然妇已思之成疾,屡劝置妾延嗣,李老不忍。光阴迅速,瞬逾十年,年将古稀,仍无所出。宗族之贫者,咸思争继,哓哓不休,益厌苦之。自度精力尚强、且值旱涝不匀之岁,闻韩、魏间售子女者,直甚廉,李老携百金往投人牙,以清钱五十贯择得端庄少女,大称心怀。女叩翁姓名、籍贯,实告之。讶曰:“妾与翁同姓、同乡,异哉!”老曰:“同姓或有之,乡则路隔五百里,难言同也。”女曰:“幼闻吾父言凿凿,云系姓李,名壹,恒出人。因逃学出家为人义子。

  亲父母在乎否乎?念诵涕泣,妾与母时慰劝之。”李老亦讶曰:“据妆言,确是吾子矣,汝当为吾孙女。幸言之,早速赴尔家验之;虽相隔十余年,声音笑貌,应不改也。”遂偕女至村,呼其父出,果李老子也。哭述所由,云逃出后,惘惘南奔,资用告绝,乞食村中。有老父同姓,畜为义子,为我娶妻,连生四子二女。义父母相继殁,逢此俭岁,故卖女度日耳,李老大悦,命子货其家具,携其子孙男女八人归。其妻孤苦伶仃,抱病而闻夫归,忽然子孙满堂,不觉跃然而起。

  铁簪子

  涡阳农家子郑鸿,妻官氏,年四十,孪生子,面貌举止丝毫无异,惟衣以青绿分伯仲。伯名,仲名。为颖州刑案吏,娶殷氏,婚匝月,即束装之颖。未婚在家,事定省,供樵汲,遂废呻毕;而态度雅洁,人皆目为文学士,忘其为农家流也。偶荷锄入山,于石隙拾得古铁簪,上有文曰:“莫子作铁簪,熔金精,涤邪秽,朝百灵,辟水火,御刀兵,绾我短发,光日星。”爱其洁朴,藏之于帻。归询村学究。曰:“此仙人莫月鼎之遗物也。”正玩弄,突接兄瑶家书云:“被仇案牵,控坐舞弊收狱;乞仲氏来急原难,死无憾。”大恸,婉告翁媪,售产措百金,徒步往。

  至,则兄果困缧绁,赂监者始入,抱持哭失声。出则佣于缙绅家,得值供囚饭,泣诉诸执事,讼终不能解。一日,携酒浆馈兄,瑶对之哽咽曰:“倚闾望固足恸,新婚别亦难堪耳。”

  思良久,慨然曰:“此谳量不至死,不过羁时日,幸兄弟面目同,愿代兄囚。”爰以半金啖狱卒,余付兄。乃释兄而系己,临别告兄曰:“归致老亲阿嫂珍重,毋以为念;倘瘐死,有梦寐好相见也。”瑶归,诡云故,已择地葬。一家闻之哭,邻里无老稚涕。瑶由是日拥艳妻,不再作刀笔吏。性最勤,监禁中,晨起必洒扫神堂无点尘。狱吏怜爱之,且微审其代兄囚,尤义之,脱锒铛,补充头人,司击柝,始无大苦。而所司益勤,夜下铃环巡,高唱哀哀警众眠。一夕微倦,依壁稍合眸,心惊,斜视东壁槐树下,有毛物逡巡出,脱皮如蜕,化作白衫美女子,肌肤雪映,云鬓鸦垂,自卷其皮压石砌下。然后望月稽首拜,口吐玻璃丸五,仰首微嘘,丸上下续断,陆离闪灼,激月光成五色云。炊许,丸一一入咽,依旧衣皮入槐根下。

  心审为狐,秘不告人。明夜月更朗,度必出,漏静伏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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