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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歌:余光中诗选 作者:余光中(现代诗歌) 余光中诗选

余光中(1928-),一九五四年与覃子豪、钟鼎文等创办“蓝星诗社”,主编《篮星诗页》。出版的诗集有《舟子的悲歌》(1952)、《莲的联想》(1964)、《在冷战的年代》(1969)、《白玉苦瓜》(1974)、《紫荆赋》(1986)、《守夜人》(1992)等十几部。

芝加哥

新大陆的大蜘蛛雄踞在
密网的中央,吞食着天文数字的小昆虫,
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
而我扑进去,我落入网里——
一只来自亚热带的
难以消化的
金甲虫。

文明的群兽,摩天大楼压我们
以立体的冷淡,以阴险的几何图形
压我,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
压我,压我,但压不断
飘逸于异乡人的灰目中的
西望的地平线。

迷路于钢的大峡谷中,日落得更早——
(他要赴南中国海黎明的野宴)
钟楼的指挥杖挑起了黄昏的序曲,
幽渺地,自蓝得伤心的密根歇底沏。

爵士乐拂来时,街灯簇簇地开了。
色斯风打着滚,疯狂的世纪构发了——
罪恶在成熟,夜总会里有蛇和夏娃,
而黑人猫叫着,将上帝溺死在杯里。

而历史的禁地,严肃的艺术馆前,
巨壁上的波斯人在守夜
盲目的石狮子在守夜,
槛楼的时代逡巡着,不敢踏上它,
高高的石级。
而十九世纪在醒着,文艺复兴在醒着,
德拉克鲁瓦在醒着,罗丹在醒着,
许多灵魂在失眠着,耳语着,听着,
听着——
门外,二十世纪崩溃的喧嚣。

1958
我之固体化

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
我仍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体的硬度。

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
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
很爱玩虹的滑梯。

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
我结晶了,透明且硬,
且无法自动还原。

1959
西螺大桥

矗然,钢的灵魂醒着
严肃的静铿锵着

西螺平原的海风猛撼着这座
力的图案,美的网,猛撼着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经,
猛撼着,而且绝望地啸着
而铁钉的齿紧紧咬着,铁臂的手紧紧握着
严肃的静。

于是,我的灵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将异于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复原为
此岸的我
但命运自神秘的一点伸过来
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

面临通向另一个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颤抖
但西螺平原的壮阔的风
迎面扑来,告我以海在彼端
我微微地颤抖,但是我
必须渡河!

矗立着,庞大的沉默。
醒着,钢的灵魂。


1958.3.13

附注:三月七日与夏菁同车北返,将渡西螺大桥,停车摄影多帧。守桥警员向我借望远
镜窥望桥的彼端良久,且说:“守桥这么久,一直还不知那一头是什么样子呢!”
大江东去

大江东去,浪涛腾跃成千古
太阳升火,月亮沉珠
哪一波是捉月人?
哪一浪是溺水的大夫?
赤壁下,人吊髯苏犹似髯苏在吊古
听,鱼龙东去,扰扰多少水族
当我老去,千尺白发飘
该让我曳着离骚
袅袅的离骚曳我归去
汩罗,采石矶之间让我游泳
让不朽的大江为我涤罪
冰肌的江水祝我永生
恰似母亲的手指,孩时
呵痒轻轻,那样的触觉
大江东去,千唇千靥是母亲
舔,我轻轻,吻,我轻轻
亲亲,我赤裸之身
仰泳的姿态是吮吸的资态
源源不绝五千载的灌溉
永不断奶的圣液这乳房
每一滴,都甘美也都悲辛
每一滴都从昆仑山顶
风里霜里和雾里
幕旷旷神话里走来
大江东去,龙平媒向太阳
龙尾黄昏,龙首探入晨光
龙鳞翻动历史,一鳞鳞
一页页,滚不尽的水声
胜者败败者胜高低同样是浪潮
浮亦永恒沉亦永恒
顺是永恒逆是永恒
俯泳仰泳都必须追随
大江东去,枕下终夜是江声
侧左,滔滔在左耳
侧右,滔滔在右颊
侧侧转转
挥刀不断

失眠的人头枕三峡
白玉苦瓜
——故宫博物馆藏

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
似悠悠醒自歉年的大寐
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色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想一口要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完满的圆腻啊酣然而饱
那触角,不断向外膨胀
充实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
小时侯不知道将它叠起
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
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仲橘?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慈悲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鞋踩过,马蹄踩过,
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
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
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
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
不产生在仙山,产在人间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中元夜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月是情人和鬼的魂魄,月色冰冰
燃一盏青焰的长明灯
中元夜,鬼也醒着,人也醒着
人在桥上怔怔地出神

伸冷冷的白臂,桥栏拦我
拦我捞李白的月亮
月亮是幻,水中月是幻中幻,何况
今夕是中元,人和鬼一样可怜

可怜,可怜七夕是碧落的神话
落在人间。中秋是人间的希望
寄在碧落。而中元
中元属于黄泉,另一度空间

如果你玄衣飘飘上桥来,如果
你哭,在奈何桥上你哭
如果你笑,在鹊桥在你笑
我们是鬼故事,还是神话的主角?

终是太阳浸侵,幽光柔若无棱
飘过来云,飘过去云
恰似青烟缭绕着佛灯
桥下磷磷,桥上磷磷,我的眸想亦磷磷

月是盗梦的怪精,今夕,回不回去?
彼岸魂挤,此岸魂挤
回去的路上魂魄在游行
而水,在桥下流着,泪,在桥上流
五陵少年


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
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黄河太冷需要渗大量的酒精
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再来杯高梁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传说祖父射落了九支太阳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
听见没有?来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黄行的橱窗挂著
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
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
於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
来一瓶高梁哪店小二

火浴


一种不灭的向往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间至热或者至冷
不知该上升或是该下降
该上升如凤凰在火难中上升
或是浮於流动的透明一氅天鹅
一片纯白的形象映著自我
长颈与丰躯全由弧线构成
有一种欲望要洗濯也需要焚烧
净化的过程两者都需要
沉淀的需要沉淀飘扬的飘扬
赴水为禽扑火为鸟火鸟与水禽
则我应选择选择哪一种过程

西方有一只天鹅游泳在冰海
那是寒带一种超人的气候
那□冰结寂寞结冰
寂是静止的时间倒影多完整
曾经每一只野雁都是天鹅
水波粼粼似幻亦似真在东方
在炎炎的东有一只凤凰
从火中来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个火种蹈著烈焰
烧死鸦族烧不死凤雏
一羽太阳在颤动的永□□上升
清者自清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荣的轮回是灵魂从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天鹅鹤白衣白扇
时间静止中间栖著智士隐士
永□流动永□的烈焰
涤净勇士的罪过勇士的血
则灵魂你应该如何选择
你选择冷中之冷或热中之热
选择冰海或是选择太阳
有洁癖的灵魂啊□是不洁
或浴於冰或浴於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羡的完成而浴於火
火浴更可羡火浴更难
火比水更透明比火更深
火啊永生之门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一座弧形的挑战
说未拥抱死的不能诞生
是鸦族是凤裔决定在一瞬
一瞬间□火的那种意志
千杖交笞接受那样的极刑
向交诟的千舌坦然大呼
我无罪!我无罪!我无罪!烙背
黥面我仍是我仍是
清醒的我灵魂啊醒者何辜
张扬燃烧的双臂似闻远方
时间的飓风在啸呼我的翅膀
毛发悲泣骨骸呻呤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飞凤雏你的新生

乱曰:
我的歌是一种不灭的向往
我的血沸停腾为火浴灵魂
蓝墨水中听有火的歌声
扬起死後更清晰也更高亢

星之葬


浅蓝色的夜溢进窗来夏斟得太满
萤火虫的小宫灯做著梦
梦见唐宫梦见追逐的轻罗小扇

梦见另一个夏夜一颗星的葬礼
梦见一闪光的伸延与消灭
以及你的惊呼我的回顾和片刻的愀然无语

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敲叩著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个人的名字

纱帐


小时候的仲夏夜啊
稚气的梦全用白纱来裁缝
圆顶的罗帐轻轻地斜下来
星云□□的纤洞细孔
仰望著已经有点催眠
而捕梦之网总是密得
飞不进一只嗜血的刺客
————黑衫短剑的夜行者
只好在外面嘤嘤地怨吟
却竦得放进月光和树影
几声怯怯的虫鸣
一缕禅味的蚊香
招人入梦向幻境蜿蜒————

一睁眼
赤红的火霞已半床

寄给画家


他们告诉我今年夏天
你或有远游的计划
去看梵谷或者徐悲鸿
带著画架和一头灰发
和豪笑的四川官话

你一走台北就空了吾友
长街短巷不见你回头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伞满天黄泥满地
怎麽你不能等到中秋?

只有南部的水田你带不走
那些土庙那些水牛
而一到夏天的黄昏
总有一只两只白鹭
彷佛从你的水墨画图

记起了什麽似的飞起

第三季


第三季第三季属於箫与竖笛
那比丘尼总爱在葡萄架下
数她的念珠串子
紫色的喃喃叩我的窗子

太阳哪太阳是迟起的报童
扔不进什麽金色的新闻
我也不能把忧郁
扔一只六足昆虫的尸骸那样
扔出墙去

当风像一个馋嘴的野男孩
掠开长发要找谁的圆颈
我欲登长途的蓝驿车
向南向犹未散场的南方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著黄昏隔著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浆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著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 忽然你走来

步雨後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中有韵地你走来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後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後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圆通寺


大哉此镜看我立其湄
竟无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光已畅行

比丘尼如果青钟铜扣起
听一些年代滑落苍苔
自盘得的圆颅

塔顶是印度的云塔顶是母亲
启古灰匣可窥我的脐带
联系的一切曾经

母亲在此母亲不在此
释迦在此释迦不在此
释迦恒躲在碑的反面

佛在唐佛在敦煌
诺佛就坐在那婆罗树下
在摇篮之前棺盖之後

而狮不吼而钟不鸣而佛不语
数百级下女儿的哭声
唤我回去回後半生
鼎湖的神话


用的是盘古公公的钢斧
劈出昆仑山的那一柄
蛀的是老酋长轩辕的乌号
射穿蚩尤的那一张
涿鹿,涿鹿在甲骨文里

雪人在世界的屋脊上拾到
鹏的遗羽当黄河改道
乾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过去後还有五百年
喷射云中飞不出一只凤凰

龙被证实为一种看云的爬虫
表弟们据说我们是射日的部落
有重瞳的酋长有彩眉的酋长
有马喙的酋长卵生的酋长
不信你可以去问彭祖

彭祖看不清仓颉的手稿
去问老子老子在道德经里直霎眼睛
去问杞子杞子躲在防空洞里
拒绝接受记者的访问
早该把古中国捐给大英博物馆

表弟们去撞倒的不周山下
坐在化石上哭一个黄昏
把五彩石哭成缤纷的流星雨
而且哭一个夜表弟们
把盘古的眼睛哭成月蚀

而且把头枕在山海经上
而且把头枕在嫘祖母的怀里
而且续五千载的黄梁梦在天狼星下
梦见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复燃
当地上踩过奴隶的行列

戏李白


你曾是黄河之水天上来
阴山动
龙门开
而今反从你的句中来
惊涛与豪笑
万里涛涛入海
那轰动匡卢的大瀑布
无中生有
不止不休
黄河西来大江东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条黄河你已够热闹的了
大江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
天下二分
都归了蜀人
你踞龙门
他领赤壁

招魂的短笛


魂兮归来,母亲啊,东方不可以久留,
诞生台风的热带海,
七月的北太平洋气压很低。
魂兮归来,母亲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阳火车的单行道
七月的赤道灸行人的脚心。
魂兮归来,母亲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驯鹿的白色王国,
七月里没有安息夜,只有白昼。
魂兮归来,母亲啊,异国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梦寐在落地窗畔,
伴着你手栽的小植物们。
归来啊,母亲,来守你火后的小城。
春天来时,我将踏湿冷的清明路,
葬你于故乡的一个小坟。
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个小镇。
垂柳的垂发直垂到你的坟上,
等春天来时,你要做一个女孩子的梦,
梦见你的母亲。

而清明的路上,母亲啊,我的足印将深深,
柳树的长发上滴着雨,母亲啊,滴着我的回忆,  
魂兮归来,母亲啊,来守这四方的空城。


黄昏


倘若黄昏是一道寂寞的关
西门关向晚霞的
匆匆的鞍上客啊,为何
不见进关来,只见出关去?
而一出关去就中了埋伏
晚霞一翻全变了黑旗
再回头,西门已闭
————几度想问问蝶上的边卒
只见蝙蝠在上下扑打着
噢,一座空城


夜色如网


你知道夜色迷离是怎样来袭的吗?
从海上?一盏渔火接一盏渔火?
从陆上?一柱路灯接一柱路灯?
从风上?一只归鸟接一只归鸟?
恢恢的天网疏而不漏
撒网的手向无中生有
你知道是怎样放怎样收的吗?
看坡下斜斜的一行马尾松
须发蓬茸,背光的姿态
愈来愈暧昧,也愈朦胧
面海的那扇长窗
正要说暮色来了
忽然一变色
说,夜色来了
说,灰茫茫的天网无所遗漏
正细孔密洞在收口
无论你在天涯的什么半岛
地角的什么楼

寻李白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母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示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缘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蜒于其中
(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
(那场战争是够美的)
逃了西施
失踪了范蠡
失踪在酒旗招展的
(从松山飞三个小时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过柳堤,那许多的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
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
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问酒家何处)
何处有我的母亲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
江南啊,钟声里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月光光


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谁的伤口上?
恐月症和恋月狂
迸发的季节,月光光

幽灵的太阳,太阳的幽灵
死星脸上回光的反映
恋月狂和恐月症
祟着猫,祟着海
祟着苍白的美妇人

太阴下,夜是死亡的边境
偷渡梦,偷渡云
现代远,古代近
恐月症和恋月狂
太阳的膺币,铸两面侧像

海在远方怀孕,今夜
黑猫在瓦上诵经
恋月狂和恐月症
苍白的美妇人
大眼睛的脸,贴在窗上

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
掬在掌,注在瓶
分析化学的成份
分析回忆,分析悲伤
恐月症和恋月狂,月光光

蛛网


暮色是一只诡异的蜘蛛
蹑水而来袭
复足暗暗地起落
平静的海面却不见踪迹
也不知要向何处登陆
只知道一回顾
你我都已被擒
落进它吐不完的灰网里去了

布谷


阴天的笛手,用叠句迭迭地吹奏
嘀咕嘀咕嘀咕
苦苦呼来了清明
和满山满谷的雨雾
那低回的永叹调里
总是江南秧田的水意
当蝶伞还不见出门
蛙鼓还没有动静
你便从神农的古黄历里
一路按节气飞来
躲在野烟最低迷的一角
一声声苦催我归去
不如归去吗,你是说,不如归去?
归那里去呢,笛手,我问你
小时候的田埂阡阡连陌陌
暮色里早已深深地陷落
不能够从远处伸来
来接我回家去了
扫暮的路上不见牧童
杏花村的小店改卖了啤酒
你是水墨画也画不出来的
细雨背后的那种乡愁
放下怀古的历书
我望着对面的荒山上
礼拜天还在犁地的两匹
悍然牛吼的挖土机

所谓永恒


所谓永恒
岂非是怕鬼的夜行人
用来壮胆的一句口令
在吹熄火把的黑风里
向前路的过客
或后路的来人
间或远远打一声招呼
暗传一个动人的传说
说是有一座不夜城
野花绽蕊迸放的千灯
边界一过赫然就在望
从不可逼视的中央广场
迎面激射而来的
那路,原来是一道光
狗尾草


总之最后谁也辩不过坟墓
死亡,是唯一的永久地址
譬如吊客散后,殡仪馆的后门
朝南,又怎样?
朝北,又怎样?
那柩车总显出要远行的样子
总之谁也拗不过这桩事情
至于不朽云云
或者仅仅是一种暗语,为了夜行
灵,或者不灵,相信,或者不相信
最后呢谁也不比狗尾草更高
除非名字上升,象星象去看齐
去参加里而克或者李白
此外
一切都留在草下
名字归名字,骷髅归骷髅
星归星,蚯蚓归蚯蚓
夜空下,如果有谁呼唤
上面,有一种光
下面,有一只蟋蟀
隐隐象要回答

问烛


偶然,在停电的晚上
一截白蜡烛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带路的姿势
和眷眷照顾着我的清光
是那样熟悉而可亲
不免令人怀疑
它就是小时後巴山夜雨
陪我念书到梦的边缘
才黯然化烟而去的那枝
每一截蜡烛有一段故事
用蕊心细细地诉给火听
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
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吗,烛啊,我问你
一阵风过你轻轻地摇头
有意无意地像在说否
有意无意地又像在说是
就算你真是从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间被我认出
又怎能指望,在摇幻的光中
你也认得出这就是我
认出眼前,咳,这陌生的白发
就是当日乌丝的少年?

对灯


值得活下去的晚年,无论多孤单
必须醒着的深夜,就像今晚
当浑然的涛声把不安的世界
轻轻摇成了一梦:港内的船
山下的街道,临室的妻
案上的鼾息应着水上的风声
可幸还留下这一盏灯
伴我细味空空的长夜
无论这一头白发的下面
还压着多少激怒与哀愁
这不肯放手的右手当一切
都已经握不住了尤其是岁月
还想乘筋骨未钝腕血未冷
向命运索取来此的意义
而你灯啊总是照顾在近旁
青睐脉脉三尺的温馨
凡我要告诉这世界的秘密
无论笔触多麽的轻细
你都认为是紧要的耳语
不会淹没於鼾声风
更保证当最後我也睡下
你仍会亮在此地只为了
守在梦外要把我的话
传给必须醒着的人

中元月


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
是童年派来寻我的吗?
为了遗失的什麽东西?
我却是怎麽也想不起
只见暧昧的眼光里,一截手臂
是我的吗,沉落在水底
有待考证的一段古迹
清辉如此珍贵,要是就酣岁
岂非辜负了婵娟,犯了雅罪?
猛然我朝外一个翻身
和满月撞了个照面
避也避不及的隐失啊
一下子撞破了几件?
更可惊的,看哪,是月光
竟透我而过,不留影子
我听见童年在外面叫我
树影婆娑,我推窗而应
一阵风将我挟起
飘飘然向着那一镜鬼月
一路吹了过去

下次的约会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当我死时,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花
自我的唇上飘落。你的手指
是一串串钥匙,玲玲珑珑
握在我手中,让我开启
让我豁然开启,哪一扇门?

握你的手而死是幸运的
听你说,你仍爱我,听你说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
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
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

每一根白发仍为你颤抖,每一根潇骚
都记得旧时候,记得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朵红莲
你立的地方喷一株水仙
你立在风中,裙也翩翩,发也翩翩

覆你的耳朵于我的胸膛
听我的心说,它倦了,倦了
它已经逾龄,为甄甄啊甄甄
它跳得太强烈,跳得太频
爱情给它太重的负荷,爱情

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
在原始。上次约会在蓝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滨
在洪荒,在沧海,在星云的叆叆
在记忆啊记忆之外,另一端爱情

下次的约会在何处,在何处?
你说呢,你说,我依你
(你可相信轮回,你可相信?)
死亡的黑袖挡住,我看不清楚,可是
嗯,我听见了,我一定去

永远,我等


如果早晨听见你倾吐,最美的
那动词,如果当晚就死去
我又何惧?当我爱时
必爱得凄楚,若不能爱得华丽

你的美无端地将我劈伤,今夏
只要伸臂,便有奇迹降落
在摊开的手掌,便有你的降落
在我的掌心,莲的掌心

例如夏末的黄昏,面对满池清芬
面对静静自燃的灵魂
究竟哪一朵,哪一朵会答应我
如果呼你的小名?

只要池中还有,只要夏日还有
一瓣红艳,又何必和你见面?
莲是甄甄的小名,莲即甄甄
一念甄甄,见莲即见人

只要心中还有,只要梦中还有
还有一瓣清馨,即夏已弥留
即满地残梗,即漫天残星,不死的
仍是莲的灵魂

永远,我等你分唇,启齿,吐那动词
凡爱过的,远不遗忘。反受过伤的
永远有创伤。我的伤痕
红得惊心,烙莲花形
秦俑
————临潼出土战士陶俑


铠甲未解,双手犹紧紧地握住
我看不见的弓箭或长矛
如果钲鼓突然间敲起
你会立刻转身吗,立刻
向两千年前的沙场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睁眼,威武闪动
胡髭翘着骁悍与不驯
吃惊的观众该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紧闭着双眼,似乎
已惯於长年阴间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开口,浓厚的秦腔
又兼古调,谁能够听得清楚?
隔了悠悠这时光的河岸
不知有汉,更无论後来
你说你的咸阳吗,我呢说我的西安
事变,谁能说得清长安的棋局?
而无论你的箭怎样强劲
再也射不进桃花源了
问今世是何世吗,我不能瞒你
始皇的帝国,车同轨,书同文
威武的黑旗从长城飘扬到交址
只传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战士
留下满坑满谷的陶俑
严整的纪律,浩荡六千兵骑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声里,追随着祖龙
统统都入了地下,不料才叁?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从此我们却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们
秦哪秦哪,黄河清过了几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头了几回?
黑漆漆禁闭了两千年後
约好了,你们在各地出土
在博物馆中重整队伍
眉目栩栩,肃静无哗的神情
为一个失踪的帝国作证
而喧嚷的观众啊,我们
一转眼也都会转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们是血肉之身
转眼就朽去,像你们陪葬的贵人
只留下不朽的你们,六千兵马
潼关已陷,唉,咸阳不守
阿房宫的火灾谁来抢救?只留下
再也回不去了的你们,成了
隔代的人质,永远的俘虏
叁缄其口岂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谁说无後呢,你们正是
最尊贵的後人,不跟始皇帝遁入过去
却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来探讨长生

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向日葵

木槌在克莉丝蒂的大厅上
going
going
gone
砰然的一响,敲下去
三千九百万元的高价
买断了,全场紧张的呼吸
买断了,全世界惊羡的眼睛
买不回,断了,一只耳朵
买不回,焦了,一头赤发
买不回,松了,一嘴坏牙
买不回匆匆的叁十七岁
木槌举起,对着热烈的会场
手枪举起,对着寂寞的心脏
断耳,going
断耳,going
赤发,going
坏牙,going
恶梦,going
羊癫疯,going
日记和信,going
医师和病床,going
亲爱的弟弟啊,going
砰然的一声,gone
一颗慷慨的心脏
并成满地的向日葵满天的太阳

後记:一九六八年三月三十日,梵谷诞辰九十七周年
他的一幅向日葵在伦敦克莉丝蒂拍卖公司卖出
破纪录的高价是美金三千九百八十五万元
going,going,gone是拍卖成交时的吆喝,语终而木槌敲下
石器时代

每当我呆呆地立在窗口
对着一只摊开的纤手
拿不出那块宿命的石头
————用神秘的篆体
刻下我的名字
证明我就是我
那宿命的顽石
就觉得好奇怪啊
彷佛还是在石器时代
一件笨拙的四方暗器
每天出门要带在袋里
当面亲手的签字还不够
一定要等到顽石点头
窗内的女人才肯罢手
死後要一块石头来认鬼

活着要一块石头来认人
为什麽几千年後
还挣不脱石头的符咒
问你啊,袋里的石头
什麽时候你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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