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儒家:两个学派的开端-k8凯发旗舰

第二十二章指出过,修养的过程需要努力。即使最终目的是无须努力,还是需要最初的努力以达到无须努力的状态。禅宗没有说这一点,周敦颐的静字也没有这个意思。可是用了敬字,就把努力的观念放到突出的地位了。

涵养须用敬,但是敬什么呢?这是新儒家两派争论的一个问题,在下面两章再回转头来讲这个问题。

处理情感的方法

我在第二十章说,王弼所持的理论是,圣人有情而无累。《庄子》中也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王弼的理论似即庄子之言的发挥。

新儒家处理情感的方法,遵循着与王弼的相同的路线。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将情感与自我联系起来。程颢说: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明道文集》卷三)

这是程颢答张载问定性的回信,后人题为《定性书》。程颢说的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勿自私,勿用智,与周敦颐说的静虚动直,是一回事。讲周敦颐时所举的《孟子》中的例证,在这里一样适用。

从程颖的观点看,甚至圣人也有喜有怒,而且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因为他的心廓然大公,所以一旦这些情感发生了,它们也不过是宇宙内的客观现象。与他的自我并无特别的联系。他或喜或怒的时候,那也不过是外界当喜当怒之物在他心中引起相应的情感罢了。他的心象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任何东西。这种态度产生的结果是,只要对象消逝了,它所引起的情感也随之消逝了。这样,圣人虽然有情,而无累。让我们回到以前举过的例子。假定有人看见一个小孩快要掉进井里。如果他遵循他的自然冲动,就会立即冲上去救那个小孩。他的成功一定使他欢喜,他的失败也一定使他悲伤。但是由于他的行为廓然大公,所以一旦事情做完了,他的情感也就消逝了。因此,他有情而无累。

新儒家常用的另一个例子,是孔子最爱的弟子颜回的例子,孔子曾说颜回不迁怒(《论语雍也》)。一个人发怒的时候,往往骂人摔东西,而这些人和东西都显然与使他发怒的事完全不相干。这就叫迁怒。他将他的怒,从所怒的对象上迁移到不是所怒的对象上。新儒家非常重视孔子这句话,认为颜回的这个品质,是作为孔门大弟子最有意义的品质,并认为颜回是仅次于孔子的一个完人。因此程颐解释说:须是理会得因何不迁怒。譬如明镜,好物来时,便见是好;恶物来时,便见是恶;镜何尝有好恶也。世之人固有怒于室而色于市。若圣人因物而未尝有怒。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遗书》卷十八)

可见在新儒家看来,颜回不迁怒,是由于没有把他的情感与自我联系起来。一件事物的作用可能在他心中引起某种情感。正如一件东西可能照在镜子里,但是他的自我并没有与情感联系起来。因而也就无怒可迁。他只对于在他心中引起情感的事物作出反应,但是他的自我并没有为它所累。颜回被人认为是一个快乐的人,对于这一点,新儒家推崇备至。

寻求快乐

我在第二十章说过,新儒家试图在名教中寻求乐地。寻求快乐,的确是新儒家声称的目标之一。例如,程颢说:昔受学于周茂叔(即周敦颐。引者注),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遗书》卷二上)事实上,《论语》有许多章就是记载孔子及其弟子的乐趣,新儒家常常引用的包括有以下几章: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

另一章说,有一次孔子与四位弟子一起闲坐,他要他们每个人谈谈自己的志愿。一位说他想当一个国家的军政部长、一位想当财政部长,一位想当赞礼先生。第四位名叫曾点,他却没有注意别人在说什么,只是在继续鼓瑟。等别人都说完了,孔子就要他说。他的回答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为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子路、曾晰、冉有、公西华侍坐章)

以上所引的第一章,程颐解释说,饭疏食饮水本身并没有什么可乐的。这一章意思是说,尽管如此贫穷,孔子仍然不改其乐(见《程氏经说》卷六)。以上所引的第二章,程颢解释说: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耳。\'其\'宇当玩昧,自有深意。(《遗书》卷十二)这些解释都是对的,但是没有回答其乐到底是什么。

再看程颐的另一段语录:鲜于诜(无此字)问伊川曰:\'颜子何以能不改其乐?\'正叔曰:\'颜子所乐者何事?\'诜对曰:\'乐道而已。\'伊川曰:\'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程颐的这个说法,很像禅师的说法,所以朱熹编《二程遗书》时,不把这段语录编入遗书正文里,而把它编入《外书》里,似乎是编入另册。其实程颐的这个说法。倒是颇含真理。圣人之乐是他的心境自然流露,可以用周敦颐说的静虚动直来形容,也可以用程颢说的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来形容。他不是乐道,只是自乐。

新儒家对于圣人之乐的理解,从他们对于上面所引的第三章的解释,可以看出来。朱熹的解释是;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论语集注》卷六)

我在第二十章曾说,风流的基本品质,是有个超越万物区别的心,在生活中只遵从这个心,而不遵从别的。照朱熹的解释,曾点恰恰是这种人。他快乐,因为他风流。在朱熹的解释里,也可以看出新儒家的浪漫主义成分。我说过,新儒家力求于名教中寻乐地。但是必须同时指出,照新儒家的看法名教并不是自然的对立面,而无宁说是自然的发展。新儒家认为,这正是孔孟的主要论点。

要实现这种思想,新儒家的人成功了没有呢?成功了。他们的成功,可以从以下两首诗看出来,一首是邵雍的诗,一首是程颢的诗。邵雍是个很快乐的人,程颢称他是风流人豪。他自名其住处为安乐窝,自号安乐先生。他的诗,题为《安乐吟》,诗云:

安乐先生,不显姓氏。

垂三十年,居洛之俟(无此字)。

风月情怀,江湖性气。

色斯其举,翔而后至。

无贱无贫,无富无贵。

无将无迎,无拘无忌。

窘未尝忧,饮不至醉。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彼虽幼身己仕尔幼学勉而致有为者亦若是犬守夜鸡司

收天下春,归之肝肺。

盆池资吟,瓮牖荐睡。

小车赏心,大笔快志。

或戴接篱,或著半臂。

或坐林间,或行水际。

乐见善人,乐闻善事。

乐道善言,乐行善意。

闻人之恶,若负芒刺。

闻人之善,如佩兰蕙。

不侵禅伯,不谈方士。

不出户庭,直际天地。

三军莫凌,万钟莫致。

为快活人,六十五岁。

(《伊川击壤集》卷十四)

程颢的诗题为《秋日偶成》,诗云: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明道文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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