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素园丛谈－清人笔记 -k8凯发旗舰

　　清咸丰十年庚申四月初十日，粤匪破陷无锡县城，城中人死亡枕藉，河水为之不流，但观锡城守贼黄和锦上表于洪秀全之文可知其惨毒。略云：“狗官叨天父天兄天王恩庇，打破无锡金匮，计城厢内外离城五里之地共杀男妇老幼妖民十九万七千八百余口，请天恩降敕封刀。”云云。按：表中所云如此，凡城破时其自经、自沉、自焚或一门殉难者不知凡几，尚不在此数。他如距城五里外各村、各镇之死者更不可以统计。呜呼，诚浩劫哉！尝闻吾父母生平叙述惨酷之历史，辄裂眦切齿。其时承平日久，民不知兵，初尚有远识者警告邑人早为之计，故颇有人携家涉江避地淮扬通海者，但此皆财产饶裕或江北有故旧亲戚者。其后警耗频传，未见匪至，一般自命老成之人咸诋为好乱喜事，转劝邻里戚党切勿自扰。卒至城中人十死八九，且多为士绅，而妇女死者尤众。吾父是年方十九岁，素机警，知粤匪必有一日下犯苏、常，常劝吾伯父士美公宜携眷早徙山乡暂避。而伯父视吾父为孺子，谓为谰言，绝不介意。四月初十日甲戌，贼自江阴、宜兴两路分窜无锡。江阴贼先至无锡城，守营守备蒋志喜及驻军戍锡之广西提督张玉良率众扼皋桥以守，方获胜仗，毙匪无算。讵宜兴方面匪众已越惠山，从头茅峰蜂拥而下，直趋西门。玉良、志喜回顾城中，贼众突出，锡城遂陷。其时贼从西南来，城中人逃出城者只东门一线生路。余伯父携眷出走，家人犹恋恋衣物财产，吾父急甚，乃曰：“尔辈且逃，我在家看守可也。”伯父母及数姊等仓皇东去。九姊语吾父曰：“叔，余等得乘轿乎？”吾父急曰：“此时安得有轿？快走，快走！迟则东门闭矣！”幸吾父预雇舟泊东关桥下，伯父等乃得逃至芙蓉山，寄寓于族人家。吾父独留家中，闻门外扰攘声，出外探望，而匪已至前，指吾宅曰：“此若家耶？”父曰：“非也，余受雇为人守门耳。”匪入内搜查一过，无银钱可得，遂胁吾父行。自此困在贼中者一年，奔走数千里，死中得生。只缘留守家中，保全一家生命之故，否则青年如虎，何处不可逃生乎？时外家王氏全眷避地于东乡谈村，大外祖湘帆公远宦广西，七外祖春帆公宰皖江，只大舅父生公奉母家居。吾外祖父瀛帆公善书擘窠大字，平昔鬻字自给，迨七外祖宰皖之望江鹤，俸所入资给兄弟，外祖父始不出鬻字。闻先慈言外祖父尝书屏条堂幅，携往乡镇求售，遇严寒风雪，面部往往而〈疒〉。先慈为制棉面具，仅露二目，后连风兜，自是得免〈疒〉患。先慈述此辄泪不可抑。三月发匪陷溧阳、溧水，围金坛锡常一带，消息日恶，七外祖母江夫人乃偕吾外祖父母、大外祖母及生大舅等全眷避乱于谈村。及四月初十日匪陷锡城，贼酋济天福、黄和锦入城后出示安民，张贴四乡，言吊民伐罪，秋毫无犯。乃越日，而匪众四出剽掠，谓之打先锋。十五日己卯，匪掩至谈村，七外祖母暨大外祖母等已先期匿于谈村三里外之高山地方，只外祖父母自以年老无虑。掳辱时，先慈年十六，为外王父长女，其次姨母一、母舅二均稚，外祖父母所顾虑者只先慈耳。于是预以先慈隐于村外断港丛苇中，携干糇充饥。粤匪入村奸淫杀戮，外祖父母始觉匪氛之可畏，乃相偕出产，坐于水滨。匪来向索金银，外祖言吾等窭人，何来金银？匪遽出刀相向，外祖父母震其凶威，遂联袂投水死。姨母时年十四，亦奋身一跃，俱沉滨中。两舅号哭水次，匪乃携之入村，以钱一千嘱老媪抚字之。先慈所匿之港，与外祖父母所投之港相距甚远，且在旷野，远闻村中号哭声，遂以预备之稻草蒙首，而全身漫于水中。及贼入临港，疑港岸丛苇中隐匿有人，乃以苗杆猛扑之，芦苇皆倒垂入水，恰将先慈重重遮蔽。贼去仍不敢出水，如是者一昼夜，既而贼饱掠他适。村人李四先生者收外祖父母、姨母之尸，并赵姓一家九口同死河中者，以其家中屏门八扇分瘗两坑，男女异穴，葬于港滨。及舅父自高山来村，始悉其事。初不见先慈，以为亦必死矣，哭而往断坑边，呼妹长号，先慈应声而出，兄妹相觌，大舅哭益耸。先慈心大震，询父母所在，舅哭述之，先慈号啕兆蹙踊，奔赴葬所，以手爬土，十指尽破，血涔涔然，痛不欲生。大舅持之，坚李姥来劝，二舅亦随老媪来，乃相率至李二阿姆家。二阿姆者，李松藩之母，与外祖母素相亲爱。翌日，七外祖母等亦自高山返，遂雇舟至常熟，易舟出福山口，再乘海舶至宁波，经绍兴，溯钱塘江而上，至皖南之徽州，度黄山，过祁门。祁门在黄山之脊，县令为毗陵史贤希先生，故与七外祖为盟兄弟，后又缔朱陈之好者。时已九月，全眷男女十余人犹著葛衣，资用亦罄。生大舅乃谒史公，备陈情况，史公即赠白金五十两，并于估衣铺购置男女衣服若干套，分给各人。史公之厚谊，先慈至老犹感念之。复由祁门顺溪河下，至浮梁，易舟渡鄱阳，过九江，再至望江。水陆曲折数千里，经历半载。吾二舅相继病殁道中，大外祖母及其孙女亦均死于浮梁，暂厝佛寺。承平后始扶榇归葬，若吾两舅则途中瘗之矣。吾二舅病笃时，七外祖母梦吾外王母张太孺人语之曰：“两子吾将携去，大女累至二十三岁。”七外祖母若悟其已死，劝阻之曰：“二侄为五哥一房香烟，吾姆万不可将去。”张太孺人不允。七外祖母初不敢告人，心知两子必无幸，迨两舅病殁，始以语先慈。后先君赘于皖垣，先慈年十九淹留甥馆。丙寅兄生于省城王家山，庚午余生于运漕，是年先君遂携先慈及余兄弟辞归无锡老宅。先慈年正二十三，与梦中语吻合。先慈既至里门，乃出赀向谈村李姓购港滨之地三分，曰：“吾父母既不能迁葬，然不可瘗人家施舍之地。”又以吾父名树碑志之，又恳求亲族上其事，得旨，准予旌表入祠忠节祠。吾母每苦晕船，然每岁必亲往祭扫，既哭复晕，必历二三日始回复健康。去则必贻李姥以礼物，姥入城，必宿吾家，逝后余兄弟与松藩益相爱好。吾母晚岁特以甘旨之余购广勤纱厂股票二股，以利息作祭扫费，谕令顾氏子孙世世奉祀，岁时、生死忌辰与本宗祖先一例祝飨。当时余伯父士美公全眷遁至芙蓉山，贼又掩至，伯父肩背受贼一刃，卒以创重不救。家中妇女以匿于山中获免，其他未及逃匿之妇女被祸者不可胜数。最惨者吾第八从姊嫁同里华仲庚为继室，生一女，未晬，而仲庚为贼所刃头，未殊者，只喉管寸许耳，捧首归家，越日而卒。八姊乃以带缚其女于胸，投于城中东河而死，逮尸漂出水面，其女犹作哺乳状也。吾姑母适王益三先生之次子（忘其号），嫁后六年数妊，只育一男，曰顺保。姑丈家业油坊，境饶裕，吾父屡以贼氛相告益三，翁则谓少年轻信谣诼，一笑置之。有时衔杯语家人曰：“穷人盼乱，可趁风打抢耳，何来贼者？吃饱了早早高卧可也。”姑母心终不宁，婉词劝早避，翁笑斥曰：“痴婢慎勿信人[b220]言也。”及两江总督何桂清所统大营自丹阳常州败溃，沿途东下，溃勇私掠于北塘，桂清弗能禁。四月初三日金匮县令畅和会弃城而遁，无锡县令丁廷鸾乘马出城，守备蒋志善追及至石塘湾，掖以回城。土匪峰起，肆行剽掠，蒋守备辄捕杀之，血染衣尽赤，而剽掠如故，至是王翁始尽室以行，寄居南乡。贼破城，诡安民而四出剽掠。翁一家俱隐于山谷中，姑丈出探贼踪，见无人，遽大声曰：“贼尽走矣！”不意忽有贼自后突出絷之而去，自此遂杳无消息。越日，贼又来，姑母等幸早避，只一媪抱顺保未藏匿。顺保始三龄，贼悦其玉雪可爱，就媪手抱之。顺保骤睹异状，乃大啼，贼怒掷诸地，媪急抱起，而脏腑已伤，胆已破裂，遗屎尿皆绿色，日夕不住声，唤母三日而殇。吾姑夫掳子死，心痛可知，所以未即死者，犹昕夕冀姑丈归耳。迨吾父自贼逃出迎之大归，日后佐吾母抚育我兄弟，朝夕督课，恩若生我先父，为之承继其侄济臣为子。自儿时至娶妻生子，皆吾父协助之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