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素园丛谈－清人笔记 -k8凯发旗舰

　　先君尝为涡阳尉。劫盗戚跛者受捕役班头刘某教唆，令供某甲为窝家。甲家小康，秉性耿直，刘与有宿怨，故教盗攀陷之。迨提某甲到案，先君一见，知为良善，必为盗诬陷，遂提戚对供。戚一睹甲，即曰：“大哥，尔莫怨我，我受刑不过，不得不将尔供出，咱们同快乐，自必共患难，谅尔必不我恨也。”甲亟辩其诬，谓素不相识。戚又历历供平素如何往来，如何交游，如何匿藏，滔滔不绝，抑若果有其事者，最后戚又曰：“大丈夫作事，死则死耳，胡狡赖为？徒自苦耳！”先君于双方辩难时不置一词，迨戚供毕，始驳诘其罅漏处，至无可抵赖。乃佯唤取大刑来，戚俱，叩首乞恩，遂将捕快教供和盘托出，于是释某甲而将刘钉镣治罪。惜先君驳诘戚盗之词，余时尚幼，不复记忆矣。

　　族祖蒹塘公曾宰皖北某县，获一剧盗，讯鞠，直供所犯不讳，侃侃而谈，了无惧色，顾所犯未尝杀人。公奇其状貌，设法脱之，濒行勉戒备至，盗叩谢而去。越数年，公解任，买舟沿长淮而下，抵盱眙山下洪泽湖西．口。有一僧呼舟请附，公欲允其附载，舟子执不可，僧在岸呼曰：“舟中得毋顾太爷乎？”（皖人于咸同间称县令为太爷，知府为老爷）舟子应曰：“然。”僧乃一跃登舟，舟距岸盖三丈许也。入舱向公稽首曰：“太爷别来无恙，犹识贫衲乎？”公方凝思，僧曰：“衲即太爷于某年某月日加恩不杀之某盗也。”公始恍然，延之坐。僧曰：“衲此来，为保护太爷耳。湖中多盗，意以解任官宦囊必富，盖自公出发时盗已踵后，将俟舟入湖中而肆劫。衲稔知之，故追踪而至。公勿惧，有某在，虽百数十盗来，徒送死耳。”公鉴其诚善，款待之。视其所携只铙钹一双，联以细长之索，无行囊，无器械。既而入夜，月明如画，西风正紧，僧谓公曰：“如此风月，正可张，帆渡湖，勿错过也。”公以命舟人，舟人难之。公知僧必有成算，谓舟子有大师在，勿惧也。舟人不得已而解缆，张帆入湖，疾如飞驶。夜半，湖亦过半，忽有小艇十数纷集湖中，群盗呼啸而前，将登公舟。僧遽出立舱面，以铙钹左右飞舞，映月光中如万道金蛇，不见僧影。盗当之者辄削去半颅或折臂断足，纷纷跌入湖中，小艇急窜去。天甫四鼓，二百里湖面安稳渡过。黎明抵清江浦，僧乃谢去，谓前途安靖，祝太爷一路福星！飘然而去。公嗟叹者久之，年老犹与子孙言，念之不置也。

　　先曾祖立贤公以诸生游幕陕甘。道远家贫，曾祖母殷太淑人恃针黹以赡家，伯祖及先祖晋江公每晨入学，给大钱一文，系于裤带，临卧时解下，次晨仍给之，如是者数年。钱擦磨极光，可见当年小儿之浑厚也。一夕，闻屋瓦有声，出视之，则有贼坐屋脊上取火吸烟，太淑人曰：“吾家母子赤贫，室中仅米二斗，钱二千，悉以赠君，幸勿惊吾儿也。”贼曰：“吾特假道耳，知姥家贫，决不相犯。”太淑人曰：“然则请下，以杯茗相酬。”贼乃下。视之，则二十许男子也。太淑人曰：“观子状貌决非下流，何乃业此？”贼曰：“吾访亲不遇，流落此乡，苟得川资，吾将返矣。”太淑人曰：“吾针黹所积，幸有余赀。”乃取钱二千赠之。贼不受，固与之，贼乃曰：“姥厚德，他日誓必报。”遂升屋而去。越三十余年，先祖为晋江令，太淑人卒于署。归舟泊温州海口，闻岸上有人呼舟子曰：“是某太爷船乎？”曰：“然。”又问：“太夫人柩在船乎？”曰：“然。”须臾，有十余骑拥一人至，晶顶蓝翎，年五十许，登舟吊奠，赙白金，晋江公力辞之，并问姓名，曰：“不必问。吾受太夫人惠，所以报也。”置金几上，登岸疾驰而去，询之，人曰某守备也，与公并无交谊，因忆少时事，意即其人欤。

　　吾友蒋君遇春谈及其曾祖母某太君之纵贼，与前事相类。蒋氏世居吾邑河埒口西门外之乡镇也。太君为新妇时，家扰于贼。一夕贼又至，家人集壮丁守前后门，大呼捉贼，贼惊逸，与太君遇于家衖中，太君曰：“前后门皆有人守，园墙有梯可登也。”贼如言而逸。事后众皆咎之，太君曰：“君等不思耳，贼屡扰吾家，党羽必多，若结怨则家无宁夕矣。不如纵之以示恩，苟有天良，决不来矣。”嗣后贼不复至，人始服其明智。太君之子为和叔先生（大镛），以进士起家，官至顺天府治中，世以为厚德之报。

　　癸巳岁，余以府案首蒙溥玉岑宗师院试拔置第一名。入邑庠谒见时，勉以练习楷法，精研试帖诗，谓鼎甲需工楷，考差在律诗。（此亦翰苑诸公之见，然意固可感）盖以余书法拙劣，律诗亦草率也。越十二年余以解饷入都，溥师时为吏部尚书。投刺上谒，延接殷勤。余言门生不肖，未能奋志科名，姑谋升斗之禄以资菽水，实辜老师载成期望。师谓人生事业不必定由科名，廉吏可为，人爵斯贵。余唯唯。时吾师之长公子毓隆为安徽学政，师询声名何如，倘有所闻，宜正规之，以尽世谊。余答以取士得人。师又询及需余致书与皖中大吏说项否？余言饷差例得酬庸，他日再求栽培可也。嗣后云泥分隔，音讯罕通。改革以后，师以天潢华胄，素持廉洁，竟无以为生，卒赴皇陵痛哭，自缢而死。哀哉！

　　余跋《云在山房文钞》云：

　　《云在山房文钞》，杨子味云之所著也。君博涉文史，才藻冠时，爰自绮岁蜚声艺苑，二十以后挟策游幕府，三十以后簪笔涉郎曹，继乃乘槎奉使，遍历欧美各邦、南洋群岛，洞悉古今中外政教、礼俗盛衰强弱之原。其文益宏博隽美，为时传诵，生平尤精于计学。官度支部参议时，清理财政，创办预算，裁冗滥，核名实，使天下财赋之籍，悉综于京师。所定章制至今奉为程式，海内推为财政专家。民国以来扬历京外，氵存涉卿贰，声绩益炳，顾厄于时势，未竟厥施。解组后杜门谢事，以图史、花竹自娱，盖散带衡门，将以著书老矣。所为文稿不自收拾，庚子毁于兵，庚申烬于火，存者不及什之一二，故世之推重君者，以政事掩其文章。余特为之搜罗选辑，得若干篇，分为三卷，又骈文一卷。集中诸文不拘一体，奏议论策取法于坡颖，序记铭传导源于欧曾，骈文风格则在君家蓉裳、吾家笠舫两先生之间，皆可传也。余论交垂四十年矣，相知既深，不能无述，缮校既竟，爰识数语而归之。（以上原跋）君官京朝以章奏擅名，其实生平所作当以诗为第一，骈体文次之。《云在山房诗》存仅百余首，风格皆近三唐，近体尤佳。五律高者学右丞，次者亦近姚武功、许丁卯。佳句如“海云含雨黑，关月带沙黄。剑拭虹光润，衣沾蜃气凉。松寒龙檄雨，芝暖鹤耕烟。蝉声经雨断，萤影人烟微。山禽争果落，野蝶趁花飞。阶竹斜侵户，檐花倒入帘。疏钟云外寺，微雪水边村。月影随花转，秋声隔竹听。深竹笼烟暗，疏松点雪明。”皆可入摘句图。七律体格于卧子梅村为近，沉雄则“党人北部声华盛，贵戚南阳恩泽多。勋业半生讥画虎，人材几辈误从龙。焚书翻恨秦坑浅，拔帜俄惊赵壁空。”感慨则“翠瓦飘烟鹊观，铜沟咽月凤凰池。成神未必皆青骨，作相如今尽黑头。琴无知己宁焦尾，棋但旁观亦烂柯。”清丽则“万里帆樯迎晓日，四山楼阁倚晴烟。黄梅雨后银篝润，白藕风前玉簟凉。碧槛风凉多近水，红楼月好不离花。楼台倒影摇空碧，城郭含烟带晚晴。”皆不愧作手。七绝专主，神韵风格瓣香渔洋，正如初日芙蓉，晓风杨柳，绝句之正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