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静居画论-k8凯发旗舰

  衣褶纹当以画石钩勒笔意参之。多笔不觉其繁,少笔不觉其简。皴石贵乎似乱非乱,衣纹亦以此意为妙。曾见海昌陈氏,陆探微天王衣褶如草篆,一袖六七折,却是一笔出之,气势不断,后世无此手笔。

  道子悟笔法于裴将军舞剑,宜其雄骜古今。画家宗法之,亦如山水之董源,书法之羲之,皆以平正为法者也。

  世以水墨画为白描,古谓之白画。袁蒨有白画《天女》《东晋高僧像》,展子虔有白画《王世充像》,宗少文有白画《孔门弟子像》。

  人物古多重色设,惟道子有浅绛标青一法。宋元及明人多宗之。其法让落墨处,以色染之,觉风韵高妙。

  古人画人物,亦多画外用意,以意运法,故画具高致。后人专工于法,意为法窘,故画成俗格。

  点簇画始于唐韦偃。偃常以逸笔点簇鞍马人物、山水云烟,千变万态,或腾或倚,或翘或跂。其小者头一点,尾一抹而已。山水以墨斡水,以手擦之,曲尽其妙。宋石恪写意人物,头面手足衣纹,捉笔随手成之。武岳作武帝朝元,人物仙仗,背项相倚,大抵皆如狂草书法也。

  画法不同,宗支甚广。近如董巨高米倪黄吴王文沈之支流,人犹相识。至其源远,如张曹顾陆之派,即不能识。甚而荆关李范之直下,亦不相认。不相认亦无妨碍,但不可为元明家法嗣,而抵呵远宗为不类者。

  近代学元四家者,犹有通家之谊,一遇别宗支属,便以面目相校,雌黄口舌,不知本宗之源,亦从彼来者。不但论画,诗亦如此。此种见解,所谓孤陋寡闻也。

  画家有未必知画,不能画者,每知画理,自古有之。故尝有画者之意,题者发之。如蒙庄之形容画史,非深知画者不能道。

  写意画最易入作家气。凡纷披大笔,先须格于雅正,静气运神,毋使力出锋锷,有霸悍之气。若即若离,毋拘绳墨,有俗恶之目。

  运笔潇洒,法在挑剔顿挫。大笔细笔,画皆如此。俗谓之松动,然须辩得一种是潇洒,一种是习气。

  点笔花以气机为主。或墨或色,随机著笔,意足而已,乃得生动。不可胶于形迹,“意足不求颜色似,前生相马九方皋”。又不独画梅也。

  设色不以深浅为难,难于彩色相和。和则神气生动,不则形迹宛然,画无生气。

  画后涂远山,最要得势。有画已佳,以远山失势,而通幅之势为之不振。有画全以远山作主者,不可不知。

  曾见宋院模本僧繇画,设色深厚,如器上镶嵌。画多深沈浑穆之气,固于笔中亦可想见僧繇画法矣。

  作画论画,可伸己意,看画独不可参己意。若参己意论之,则古人有多少高于己处,先见不到。

  画不可皮相。凡看画以其装点仿佛某家,即呼真迹,类多叔敖衣冠。学者模得形似,便已自奇,另纸几不成画。此皆平日只是皮相古人所致。

  云霞荡胸襟,花竹怡情性。物本无心,何与人事。其所以相感者,必大有妙理。画家一丘一壑,一草一花,使望者息心,揽者动色,乃为极构。

  艺事必藉兴会,乃得淋漓尽致。催租之罢,时或憾之。然无聊落寞之境,以摅其怀,以寄其意,不为无补。程邈造隶于狱中,史公著书于蚕室,此又其大者也。

  陈衎云:大痴论画,最忌曰甜。甜者,秾郁而软熟之谓。凡为俗为腐为版,人皆知之。甜则不但不之忌,而且喜之。自大痴拈出,大是妙谛。余谓不独书画,一切人事皆不可甜,惟人生晚境宜之。

  仆尝为友人题白石翁山水云:每视人画,多信手随意,未尝从古人甘苦中领略一分滋味。石翁与董巨摩垒,败管几万,打熬过来。故笔无虚著,机有神行,得力处正是不费力处。

  法派不同,各有妙诣。作者往往以门户起见,互为指摘。识者陋之。不知王黄同时,彼此倾倒;韩孟异体,相与推崇。惟其能知他人之工,则己之所造也深矣。

  意造境生,不容不巧为屈折。气关体局,须当出于自然。故笔到而墨不必胶,意在而法不必胜。

  逸品画从能妙神三品脱屣而出,故意简神清,空诸工力。不知六法者,乌能造此。正如真仙古佛,慈容道貌,多自千修百劫得来,方是真实相。

  孙位画水于大同殿壁,中夜有声。尝谓言者故神其说。及见石谷清济贯河图,笔势浩汗,沙黄日薄,一望弥漫,画水随笔曲折卷去,如闻奔腾澎湃,声发纸上。傍观朱生者,移时色沮,以手指曰:前年舟过,几厄此处。畏途逼人,无那太似,相与称叹。乃知前人神妙,固不足怪也。

  画境异乎诗境。诗题中不关主意者,一二字点过。画图中具名者,必逐物措置。惟诗有不能状之类,则画能见之。

  子久富春山居一图,前后摹本,何止什百,要皆各得其妙。惟董思翁模者,绝不似而极似。一如模本《兰亭序》,定武为上。

  士人画多卷轴气,人皆指笔墨生率者言之,不禁哑然。盖古人所谓卷轴气,不以写意工致论,在乎雅俗。不然,摩诘龙眠辈,皆无卷轴矣。

  前人谓画曰丹青,义以丹青为画。后世无论水墨浅色,皆名丹青,已失其义。至于专事水墨,薄视金粉。谬矣。

  诗文有真伪,书画亦有真伪,不可不知。真法必有大作意,发之性灵者。伪作多瑽括蹊径,全无内蕴。三品画外,独逸品最易欺人眼目。

  作画必先立意,以定位置。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意深则深,意古则古,庸则庸,俗则俗矣。

  书画贵有奇气,不在形迹间尚奇。此南宗义也。故前人论书曰:既追险绝,复归平正。论画曰:山有可望者,可游者,可居者,反是则非画。

  气格要奇,笔法须正。气格笔法皆正,则易入平版。气格笔法皆奇,则易入险恶。前人所以有狂怪求理,卤莽求笔之谓。

  画凡命图新者,用笔当入古法。图名旧者,用笔当出新意。图意奇奥,当以平正之笔达之。图意平淡,当以别趣设之,所谓化臭腐为神奇矣。

  画法可学而得之,画意非学而有之者。惟多书卷以发之,广闻见以廓之。

  童时闻先公于执友间绪论,谓作诗要从古人想不到处著想,做不到处用力,便非陈言。作画如法,便无依样胡卢之病。又曰:古人造一艺,必先绝弃常见。常见习闻,最足蔽塞天性。能名于后世者,不博名于一时者也。

  寄舟禅师画墨兰,颇自矜贵。来主吾乡之福严寺,见先公画壁,即过访,与论画法。谓阿师未离作家气。师曰:居士参得松雪停云似否?先公曰:正参得不似方似。师便掀髯曰:诺。先公曾题师画,有“纸上春风笔上开,阿师多向道场栽。佛前拈著无声句,香气皆从墨气来。”盖师作花叶,先以淡笔尖醮浓墨为之也。

  蛰夫徐丈,尝语先公曰:艺事凡假途古人,驰策胸臆,自据胜处,不藉支吾,便有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之妙。先公亦曰:时值清適,境亦翛然。腾觚翻墨快意处,不但不多让古人,恐古人亦未必过此。时或各出卷轴评赏,或从事笔墨,互相题跋。题先公瓶菊图曰:“酒已沥,菊已折。插之瓶中,花增香,酒增色。”题者画者皆痴绝,其胸次磊落可想。

  ●山静居画论卷下

  世以画疏果花草,随手点簇者,谓之写意。细笔钩染者,谓之写生。以为意乃随意为之,生乃像生肖物。不知古人写生,即写物之生意,初非两称之也。工细点簇,画法虽殊,物理一也。曹不兴点墨类蝇,孙仲谋以为真。蝇岂翅足不爽者乎!亦意而已矣。

  写生家宗尚黄荃、徐熙、赵昌三家法。刘道醇尝云:荃神而不妙,昌妙而不神。神妙俱完惟熙耳。后王弇州亦谓:陈道复妙而不真,陆叔平真而不妙。真妙俱得,惟周少谷耳。

  凡写花朵,须大小为瓣。大小为瓣,则花之偏侧,俯仰之态俱出。写花者往往不论梨梅桃杏,一匀五瓣。乃是一面花。欲其生动,不亦难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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