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窗春呓(清)欧阳兆熊 金安清 -k8凯发旗舰
西人兵法至严,而养之至厚,其月饷多于中华数倍。虽一队千人十死八九,其一二成尚且直前不退。每船数百人,终日寂然无声,所派在船分段分查者,持枪往来,足无停趾,不但无故无一登岸,即在船亦无酣嬉高卧之人。枪炮器械绳索什物,不惜厚费,必新必坚。终日淬厉如待敌至。即炮子之光滑,亦如球如镜,大小合膛,加以规算测量,故能致远中命。虽王子贵人,一经入伍与齐民等,劳苦蠢笨事皆习为之。桅高数丈,缘索以登,必行走如飞,尽各兵之所能,方为水师提督,行伍之中,从无一官一兵可以幸进。此法律之精严,中国不易学者一也。
西酋奉命出疆为全权大臣者,行止皆可自决。其督兵时,临阵行伍开仗,每于未曾定计之先,广咨博访,必集众人所见,择善而从,虽走卒末寮皆可预议;及既定策之后,即王公贵人不能摇撼,一切无知浮议,更屏而不顾。故下情无不上达,而善策不能中挠。敌之山川形势,兵将强弱多寡,城郭之远近平险,必先期侦探确实,宣示各兵,皆能胸中了了,更授以地图,临时再三申诫,令众心为一心,操有胜算,方肯举动,从无盂浪从事之时。此用兵之详慎,中国不易学者二也。
西洋旧制,除临阵死亡无论外,凡所获之囚,伤者医之,死者殓之,生者养之,绝无摧辱凌虐之事。两兵相交,使命往来,不加梗阻,一树白旗,立即止仗,不得无故伤害。逐日战事,准局外士人随笔纪载,无所为讳饰。为将之胜败,苟布置实非其罪,为众人所原,各国皆可录用,如现在法国麦马韩之类。此待人忠厚,中国不易学者三也。有此三长,故其人心精力果败少胜多,此皆船坚炮利之所由来,必兼此三者而船坚炮利始克收其成效。否则,孟子所谓兵革非不坚利也,委而去之而已。兵将法律之精且严者,本也;轮船大炮之利且远者,末也。有本而无末,虽制挺可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有末而无本,虽强弩不能穿鲁缟矣。谈洋务者,于西人之根本长技,独不一深长思之,何哉?
夫今日我之大清国,大有为者实有三焉。列祖列宗深仁厚泽驾乎三代,故三藩之变、川楚之变、发捻之变,皆系扰及半天下,而民心顶感,浃髓沦肌,非若汉、隋、唐、明一旦有土崩瓦解之势。两宫皇太后十余年之任贤使能,削平大难。
中外上下各官皆凛凛奉法,无一骄恣专擅贪婪玩忄曷者。吏道之澄清,尤胜于承平二百年之际,既无尾大不掉之患,亦无积重难返之忧。洋人之在内地,一有不善,此间攘臂大呼,千人立应,无甘心受其窘辱者。即远而寄居海外如旧金山之类,衣服冠制至今不改华风。此乃民心固结之大可为者。本朝经入之款,康熙时只二千数百万,雍正、乾隆两朝,整顿关税盐务加至四千二三百万,下迄嘉庆、道光,年年如此。同治四五年后,海内以次肃清,各海口渐增洋税,多至一千一二百万,各省厘捐多至一千七八百万,共增银三千万,为自来所未有。其旧入之四千二三百万,虽欠解者多,亦尚可收至三千万。合新旧两款计之,已及六千万。
果能省费得宜,处处核实,以今视昔,国用不患不充。此经费从容之大可为者。
承平时,民不知兵,绿营固多偷惰,即旗兵亦迥不如前。自军兴以来,先后二十年,各省人民皆有衽金革而不厌之意,挑濠筑垒,制造枪炮,无不视为常事。倘能精选勇健勤以训练,虽未必能取胜于各洋,而中土乱民无由动作。此营伍奋励之大可为者。具此三大可为,而九重宵旰忧勤,尚鳃鳃以未雨绸缪安益求安为念,此真古圣王之用心矣。
伏思顺治以来,列圣实录尊藏大内,非臣下所能窃窥,宝训则遍赐大臣,即会典律例亦已多半详载。从前每立一法,每定一例,列圣苦心酌度,为子孙万世计者,包括无遗。使今日中外大小臣工,皆能细究官书,洞明例义,则于治国平天下之道,自能无偏无倚,可以垂久,可以自强。未便以嘉庆以后,中外各衙门拘泥律例,致胥吏弄权之一二事,遂并远年祖宗成宪为不足法也。溯查顺治年间先后三藩之变,一时国势固岌岌可危,即康熙时,伊犁之准噶尔尚为敌国,上烦圣祖仁皇帝三次亲征漠北。雍正一朝,防兵只到巴里坤,屡次出关,我军大败,西北边外之寇患,无时不战,无岁不争,更甚于今日东西两洋十倍矣。两朝圣主惟以培养内地元气,修明中外政事为急图,使民心大定而兵力自强。至乾隆初年,准夷内乱,我师兵不血刃,开拓新疆二万余里。此即固本待时,尧舜之成效具在,未闻世宗宪皇帝以上圣之姿,耻于退让,急急于穷兵讲武也。即乾隆六十年中,缅甸、安南、大小金川、廓尔喀诸大役,高宗纯皇帝十全武功,震耀四海。而方略所载上谕,刻刻以罢兵息民为念,务在以仁为治,以德服人,此万古帝王圣圣相传之心法。有一日之天地,即有一日之道理,举世戴高履厚、食毛践土,苟非不具人心者,孰得而违之乎?夫中土之于西洋,未必百事不如,亦未必百事皆胜,其间人情风俗各有所长,而天理所存则无二致。今人但知西人处处恃势,处处恃强,而不知平日优使其民,信使其军,仍不能逃出中土圣贤之大道至理。且举措之间,时有一二暗合者,此其所以强也。世人皆以西洋为智,而臣独以西洋为愚,惟其愚也,故用心能专,制器能利。而中土之聪明十倍过之,其不专不精处,则皆聪明误之也。世人皆以西洋为谲,而臣独以西人为。唯其也,故政令严肃,军律整齐。而中土之圆融亦十倍过之,其不整不肃处,则又圆融误之也。今欲与之角逐,求其富强之效,必先探其富强之源。究竟各国得力之实际,乃由于军民一心法令严整乎?抑仅在于船炮猛烈所向无前乎?苟能执其两端而详辩之,则朝廷之上,整饬纲纪,发号施令,孰先孰后、孰缓孰急之次第,自有主持,而不眩于道谋筑室矣。盖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无备,此古语也。然一日无备则不可,一旦必强则亦有所不能。人生气禀强弱各有不同,即欲转弱为强,亦必先为保养精神,调和血气,加以逐日练习筋骨,方可望其力足气雄。若急服壮药以戕其身,多购利刃以助其势,一旦两相搏斗,力既不能举其器,气亦不能持其久,虽求其支吾扌耆柱而尚有所难,而平日本身元气因此内伤,已悔不可追矣。总之,立国之道,武事不可不修,而政令为之本;外患不可不备,而信义乃其根。蒙恬以三十万众攘匈奴于北边,汉武使五将军更番出塞,兵力可谓雄矣,而单于内附乃在宣帝之时。隋炀征突厥、征高丽,旌旗车马亘数千里,国威可为震矣,而渭桥受抚乃在唐太宗贞观之年。即近日普鲁斯之攻佛郎西,其未举兵之先,受法人之欺辱不下六七十年,普君但知激励本国民心,讲求本国政令,使小民共感其上,乐为之死;而又广求将相之才,推诚以任之,上下内外,恩信固结,如共一身;其出征之兵将,感激其平日君相之恩,故有进无退,视死如归,始能成此不世奇功。
使普鲁斯不于内政用心,专恃造船制炮,张皇四播,先为法人所觉,必别出新法以驾乎其上,则普人之挫灭久矣,尚何能一泄其忿哉!拟之汉、唐以来及乎本朝之往事则如彼,求之泰西各国先后用兵之近事则如此,固未有不先其本而后其末者。伏愿我两宫皇太后,思古今之全局,继祖宗之贻谋,先保元气,以恤民生,大整吏治,以维邦本。盖抚剑疾视者,匹夫之勇也;修德待时者,大圣之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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