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窗春呓(清)欧阳兆熊 金安清 -k8凯发旗舰

  是岁刘荫渠中丞年方十六七,应童子试。予与其尊人宝泉翁来往颇密,因索阅其卷,诗中出韵,为易数字令改正。学使适出见,问胡为者?予不敢隐,即奉卷呈览,中丞则觳觫立于堂下。学使见其文理通顺,年又最少,一笑置之,竟入学。后于己酉得拔贡,随忠烈带勇至长沙守城,为司文案。予与忠烈论向、和优劣,其覆书即中丞代笔,与予无一字来往。迨后扬历封疆,予更不欲以书干之矣。

  ◎英雄必无理学气

  江忠烈少时游于博,屡负,至褫衣质钱为博资,间亦为狭斜游,一时礼法之士皆远之。予独决其必有所建竖,故《南屏集》中与予书,颇以为怪。

  忠烈用兵以略胜,在中兴诸公之右,至今名满天下。初至京师,人未之奇也。

  惟黎樾乔侍御一见,即言此人必死于战场,人亦不之信,亦不知其以何术知之也。

  其下第回南时,三次为友人负柩归葬,为人所难为。曾文正以此赏之,令阅儒先语录,约束其身心。忠烈谨受教,然其冶游自若也。

  吾观历代史书人物,斥弛不羁之士建立奇功者有之,至号为理学者却少概见,何哉?乃近年来,又有一班深情厚貌小廉曲谨之人,军中并无劳绩,往往致身通显。即不必深入理窟,并不知《二程遗书》、《朱子大全》为何说,但袭其貌,敝车羸马,布衣粗粝,量盐数米,锱铢计算,即可以得理学名。以故后辈群效之,为厚实之所归。无论其他。即如胡文忠以纨绔少年一变而为头巾气,亦不能舍此时趋,究竟文忠之所以集事者,权术而非理学也。大君子取人之法,殆别有深意,间亦得一二朴谨之士而用之,独其谬种流传,遂成风气,流弊所至,恐不免如晋人清谈之祸耳!

  ◎罗忠节轶事

  理学亦何可厚非,惟真伪不可不辨。以予所见,真之一字,惟罗忠节足以当之。其夫人目已瞽,伉俪甚笃,不置侧室。在长沙购得所谓一字牌者,予疑其无此癖。曰:“家君好为叶子戏耳。”又见其箴规友人高云亭,苦言至于垂涕而道,真意流露,表里如一。所著不仅言理之作,凡天文、舆地、律历、兵法,及盐、河、漕诸务,无不探其原委,真可以坐言起行,为有用之学者。而至性亦复过人,可谓笃行君子矣。

  ◎忠臣有后

  江忠烈年四十尚无子。新宁女子不肯与人作妾。癸丑守长沙,来潭谒徐仲绅制军,信宿予家,遍觅勾栏中无当意者。后闻在益阳买妾,数月遣归。明年正月得遗腹子,袭世职。向使爱妾不遣,即同殉庐城矣。忠臣不令无后,岂非天乎。

  庐州之陷,以知府胡某、县役某缒贼入城。城外尚有楚勇营盘数座,原可以不死,一卒负之欲逃,忠烈咬其项,遂弃之水滨,伤矛而死。先是,奏称:“臣誓与此城共存亡。”死后二日,廷寄至,朱批有“不必与城共存亡”之语,已无及矣。

  庐人于城外为忠烈建祠祀之,仿岳庙铁铸秦桧夫妇之意为塑跪像,插标书通贼犯官知府某、犯人县役某,忠烈以手指之作怒骂状。明年,贼至城数月,无故惊退,云大风扬沙,空中有阴兵无数,即其祠所也。其爱将钱玉贵,尝以赤膊入阵,勇悍无前,一日深入陷贼,夜迷路,忽见忠烈指示路径得出。

  忠烈虽死于贼中,家人以千金购得其尸,面貌如生,扶柩回城后,贼复回新宁,其妾梦忠烈云:“无恐,明日贼当去。”已而果然。既又梦忠烈抚之曰:

  “吾在彼亦甚岑寂,尔可从我。”数日竟无疾而逝。或云忠烈死后尚饶风趣。或曰非也,此别有深意存也。呜呼!忠烈灵爽不昧,亦至是哉。

  时同殉城者,有同年茶陵陈岱云太守、新化邹叔绩孝廉。叔绩博学多闻,而文特冗长,墨艺不入格。其中式文中引用书,九房无有知其出处者。时宋于亭在外帘,最称博雅,各房考以此卷询之于亭,亦不之知,但云:“我回寓即可翻书得之,公等更不能也。”叔绩入场时寓南门外蔡忠烈祠,或相传为蔡公荐卷云。

  忠烈守长沙,亦驻营祠侧,间与杨芋庵请乩,蔡公屡降乩,所传诗文甚夥,今亦不复记忆矣。

  ◎夫人俭朴

  曾文正夫人,为衡阳宗人慕云茂才之妹;冢妇刘氏,即陕抚霞仙中丞女也。

  衡湘风气俭朴,居官不改常度,在安庆署中,每夜姑妇两人纺棉纱,以四两为率,二鼓后即歇。是夜不觉至三更,︱刚世子已就寝矣。夫人曰:“今为尔说一笑话以醒睡魔可乎?有率其子妇纺至深夜者,子怒詈谓纺车声聒耳不得眠,欲击碎之,父在房中应声曰:‘吾儿可将尔母纺车一并击之为妙。’”翌日早餐,文正为笑述之,坐中无不喷饭。

  吾乡农家妇女勤于纺绩,市人则以针黹为务。时有邓伯昭孝廉者,性情古执,在江达川方伯幕中,闻夫人纺声,极为叹美,谓可以破除官场家人骄惰之习,力劝方伯制纺车,强其妾效之,终日不能成一纱,人笑以为迂。孝廉每谈及世风奢靡,人心浇薄,辄皱眉唏嘘不已,故李芋仙呼之为“五代史”,言其开口即曰“呜呼”也。

  ◎一生三变

  文正一生凡三变。书字初学柳诚悬,中年学黄山谷,晚年学李北海,而参以刘石庵,故挺健之中,愈饶妩媚。其学问初为翰林词赋,既与唐镜海太常游,究心儒先语录,后又为六书之学,博览乾嘉训诂诸书,而不以宋人注经为然。在京官时,以程朱为依归,至出而办理团练军务,又变而为申韩。尝自称欲著“挺经”,言其刚也。

  咸丰七年,在江西军中丁外艰,闻讣奏报后,即奔丧回籍,朝议颇不为然。

  左恪靖在骆文忠幕中,肆口诋毁,一时哗然和之。文正亦内疚于心,得不寐之疾。

  予荐曹镜初诊之,言其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盖欲以黄老讽之也。先是文正与胡文忠书,言及恪靖遇事掣肘,哆口谩骂,有欲效王小二过年,永不说话之语。至八年夺情再起援浙,甫到省,集“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

  十二字,属恪靖为书篆联以见意,交欢如初,不念旧恶。此次出山后,一以柔道行之,以至成此巨功,毫无沾沾自喜之色。尝戏谓予曰:“他日有为吾作墓志者,铭文吾已撰: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故予挽联中有“将汗马勋名,问牛相业,都看作秕糠尘垢”数语,自谓道得此老心事出。盖文正尝言“吾学以禹墨为体,庄老为用”,可知其所趋向矣。

  ◎进场饭

  文正守其王父星冈先生之教,未明求衣,明炮一响即布席早餐矣。在东流,与予及李肃毅、程尚斋都转、李申甫方伯共饭,群以为苦,文正亦知之,尝笑曰:

  “此似进场饭。”克复安庆后,予以九月朔归家,置酒为饯,席间,从容言:

  “此间人非不能早起,但食不下咽耳。吾今归矣,欲为诸人求免进场饭何如?”

  文正笑颔之。故予以书调肃毅云:“从此诸君眠食大佳,何以报我?古人食时必祭先为饮食之人,君等得不每饭一祝我乎?”肃毅复书:“进场饭承已豁免,感荷感荷!惟尚斋、申甫皆须自起炉灶,恐不免向先生索钱耳。”此虽一时戏谑之言,当时情事亦可想见。

  ◎虚怀纳谏

  丁雨生中丞,吏治精敏,综核名实,为近日督抚之冠,而虚怀纳谏,能受尽言,尤不可及。任两淮都转时,予亦捧檄办理楚楚招商公事,交涉甚多,中丞与予约限时日了事,以故案无留牍,属吏亦惴惴恐后。旋奉命回潮办理夷务,来局作别,予送之,将登舆矣,忽执予手曰:“先生会客之所,窗间有所见否?”予愕然趋视,则“丁成亡八蛋”五字耳。丁成者,予司阍家丁,五字则僚仆所戏书也。中丞疑其詈己,故以相诘。予不得已,裂窗纸附函呈览,以书辩明之。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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