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学集成-k8凯发旗舰
画法无一定,无难易,无多寡。嘉陵山水,李思训期月而成,吴道子一夕而就,同臻其妙,不以难易别也。荆、关笔墨稠密,倪、米疏落,为图各极其致,不在多寡论也。画法之妙无穷,各有会而造其境。至谓笔之起倒、先后、顺逆为定法,亦不然也。古人往往有笔不应此处起而起,有别致;有应用顺而逆笔出之,尤奇突;有笔应先而反后之,有馀意。
画树之疏密、远近、多寡,法无他,于形势位置相宜而已。必谓一树之势当如何,两树之势当如何,十树五树当如何,此说亦非定论,是死法,不足学也。譬夫一图之树势固妙,已而为第二图亦如之,可乎至十图百图亦如之,理之所必不然也。
画有欲作墨本而竟至刷色,而至刷重色,盖其间势有所不得不然耳。沈灏尝语人曰:操笔时不可作水墨刷色想。正可为知者道也。仆亦谓作画起首布局,却似博弈,随势生机,随机应变。
凡作画者,多究心笔法,而于章法位置往往忽之。不知古人胸中丘壑,生发不已,时出新意,别开生面,故使
人观之不厌也。且笔法用墨,于我习成,章法位置,时须变换,尤非易易。一如作文字,在立意布局新警乃佳,不然缀辞徒工,不过陈言而已。浓灏谓:近日画少邱壑,人皆习得搬前换后法,不其然欤陈善云:顾恺之善画而以为痴,张长史工书而以为颠,此二人所以精于书画。仆日: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叟之谓也。
画备于六法,而六法固未尽其妙也。宋迪作画,先以绢素张败壁,取其隐显凹凸之意。郭恕先作画,常以墨渍缣绡,徐就水涤去,想像其馀迹。朱象先作画,以落墨后复拭去绢素,再次就其痕迹而图之。此皆欲浑然高古,莫测端倪也。至扬惠、郭熙之塑、画,又在笔墨外求之。
东坡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已,无一点后发者,看数尺许便倦。今时以画喻马,亦皆知骊黄牝牡耳,神骏故不易得,九方皋、支道林亦难其人。
山谷云:余初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于是观画,悉知巧拙工俗,造微入妙。然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又日:如虫蚀木,偶尔成文。吾观古人妙处,类多如此。所以轮扁断轮,不能教其子。近世崔白笔几到古人不用心处,世人雷同赏之,恐白未肯耳。不用心之妙,乃极到自然之谓。然不从尺寸绳墨中来,岂能为之哉。
杜少陵云:十日画一石,五日画一水。非谓下笔十日五日而成也,谓作画时意象经营,而至丘壑成于胸中,落墨自然神速。东坡所谓画竹必得成竹于胸中是也。
青绿山水异乎杂色画法。其落墨时,务须气骨爽朗,
施之青绿,方能山容岚气,霭然成活泼之地。宋人青绿多重色,元、明人皆用标青头绿,此唐法也。近来惟圆照、石谷擅斯艺。
画论云;宋人善画,吴人善冶。注:冶,赋色也。后世绘事,则惟吴人雅擅,他方皆习之。鉴家有吴装之称。
古摹画亦如摹书,用宣纸法蜡之备摹写。唐时摹画谓之拓画,一如宋之阁帖有官拓本。此盖或墨或设色,悉本古画为之也。
今人每尚画稿,俗手临摹,一归工致,卒无笔意。往在徐丈蛰夫家,见旧人粉本一束,笔踪乍断乍续,洒落如不了之画,风致可观。王绎谓宣、绍间所藏粉本,多草草不经意,别有自然之妙。信矣。
昔人名画藁,盖以为粉本者,墨藁上加描粉笔,用时扑绢素,依粉痕落墨,故名粉本。今画家多不用此法,惟朽笔为之。女红刺绣上样,尚用此法,不知是古画法也。
今人作画,用柳木炭起稿,谓之朽笔。古者有九朽一罢之说,盖用土笔为之。土笔以白色净土,淘之澄之,手团作笔头样,用时可逐次改易,故曰九朽。朽定乃以淡墨一描,而将土痕拂去,故日一罢。
山水中点缀屋庐桥亭及舟舆车骑,必须熟习古式,方得雅致。今人动以己意为之,往往未称其制。试取古画物色之,便知。
功夫到处,格法同归;妙悟通时,工拙一至。荆、关、董、巨、顾、陆、张、吴,便为一家眷属。实须三昧在手,方离陈法。
临仿摹拓之高下,虽曰功夫深浅,存乎天分。心颖手
敏,便能挟入古人头目脑髓。如善射者,必主其的茫无见解,只于形迹求之,胶柱鼓瑟,未得其妙也。绘事乃贤哲寄兴,兴到笔随,风趣时在。故拈毫濡素,乐亦在其中矣。以死法拘形迹求者,反是。陈姚最云:摈落筌蹄,方穷至理耳。仆谓自家心手相忘时,才到古人意中。
作画自淡至浓,次第增添,固是常法。然古人画有起手落笔,便随浓随淡,随意为之。有通幅淡笔,而树头坡脚忽作焦墨,觉异样神彩。
古画不易觏,宋、元之迹亦复寥寥。明纪诸贤,去古未远,传模移写,自得真诠。学者当熟究之。所谓虽非老成人,尚有典型也。
吾友朱君仲嘉,夙具精鉴,凡画家之掌故,书画之原委,论之井然;虽极不著名之笔墨,问之无不知其爵里。此尤自来鉴赏家未有如是者。盖仲嘉天分既高,而读书之功亦可一征也。仲嘉为当湖高氏外孙。岁庚辰,余介仲嘉得观高氏名画。有董元溪山高隐双绢合本,左角作老树七株,树形如桧柏,着枝却作小浑点叶,树下沙坡迂曲而达隔岸,石壁俯溪,溪坳界屋,一人凭栏凝望,远色苍茫,山光云气隐见。毫素间笔踪圆稳,墨韵深沉,真有元气淋漓之观。上有金章宗明昌御览巨印。
李营邱群峰霁雪小绢幅,笔极细密。林峦屋宇,皆用焦黑,画笔如屈铁。空处淡墨笼染,积雪凝寒,对之令人起栗。又大幅雪图,笔踪较粗而圆稳,神彩焕发。惜绢素断烂。董思翁题识之。
郭河阳两大幅,酣嬉淋漓,一如作行草书法。皆有董思翁跋语。
志洁行芳者,无贤不肖皆喜之。云林画,江东人家以有无为雅俗,其为人可想矣。
云林、大痴画法,正在平淡中出奇无穷,直使智者息心,力者丧气,非巧思力索所能造。
迂客画可匹陶靖节诗、褚河南字,皆洗空凡想,独运天倪,自然为法,不假造作。是三家者,可为艺林鼎足矣。
昔人谓仲圭大有神气,子久特妙风格,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未洗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米痴后一人而已。仆尝谓读老迂诗画,令人无处着笔墨;觉矜才使气一辈未免有惭色。
茶乡居士谓:于六法中求云林,非深于画者。语故佳,然恐后之间途者,又不知云林模关范董,煞从力行苦心得来,具此自在面目。
云林乐圃林居图一册,计六幅,有疏有密,不一格法,墨气笔纵,超妙绝伦,盖自是君身有仙骨者也。其自题后云:余来城郭,而暑气甚炽,偶憩甘白先生之乐圃林居,不觉数日。相与荫茂树,临清池,观羲文之象爻,弹有虞之南风,遂以永日,忽已淹留久。间成此诗小册,呈甘白以寓笑乐耳。观此册者,乃知云林八面变化。守一树一石为倪法者,尚在门外。
操一艺以至神明者,必先抱卓绝一世之见。如韩子之文,在特立独行,自出手眼,卒为不朽之业。惟其当时不以毁誉计、不以荣辱念故也。梅花庵主书画靳志于古,不为习尚所移。与盛子昭同里闸。子昭远近著闻,求笔墨者踵接,仲圭之门雀罗无问。妻孥视其坎壎而语撩之曰:何如调脂杀粉效盛氏乎仲圭莞尔曰:汝曹太俗。后百年吾
名噪艺林,子昭当入市肆。身后士大夫果贤其人’争购其笔墨,一卷可抵饼金;子昭画几至废格不行。
梅花和尚,墨名而儒行者也。居吾乡之武塘,萧然寰堵,饱则读书,饥则卖卜。画石室之竹,饮梅花之泉’一切富贵利达,屏而去之,与山水鱼鸟相狎。宜其书若画无一点烟火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