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学集成-k8凯发旗舰

  西园雅集图,余凡两见。一为李龙眠作,藏李畲曾同年家;一为新罗山人摹本,余见之于岭南刘氏,今不知流落何所。李画仍藏畲曾家,前月畲曾入都,携以示余,十八年相别,今再见矣。写苏、米诸老,皆奕奕有神,不作白描。而松石之态,万万非元明人所示。忆见新罗摹本时,则笔墨险急,作王晋卿二姬云髻,以数笔了之。写李龙眠伸腕作图,神韵天然,直入神品。

  古人论六法,以气韵森动为第一。明谢在杭则曰:以六法言,当以经营为第一,用笔次之,傅采又次之,传模应不在画内,而气韵则画成后得之。一举笔即谋气韵,从何著手以气韵为第一者,是赏鉴家言,非作家言也。余读之击节者再,犹之作文不讲意境义法,而先标神韵,亦正是选家语,非作家语也。能经营,则能得古人用心所在矣。

  无锡邹氏论六气,第六日蹴黑气,无知妄作,恶不可耐。真知言哉!向见邱士泉作山水,人争购取,名盛一时。其写水边之岸绝高,岸末有青牛自水中翘足抵岸,意将超

  登岸上者,颇有思致。然以尺寸许,此牛约长二丈矣。又写高崖欲倾,而崖上有人家,倾崖之下亦有数家篱落。余观之欲笑,果此崖一倾,则崖之上下居人两俱不利。此真无知妄作者也。

  作画须书卷气,非文人自高声价也,亦构思著笔,不落俗耳。有人写深柳读书堂,此诗何等幽邃,乃俗手作三两儿童挟书包如赴村塾者,则水光柳痕,都沾伧气矣。此说本之张彦远,余极服膺。复忆邱士泉所作山水中人物,非村妪斗争,即顽童闹学,一著此污,终身莫涤。

  雅俗之辨,不知者以为粉墨填砌即为俗,水墨渲洒即为雅。试问赵千里诸家用青绿丹铅,几于填塞,绢素都满,曾有一丝俗态否若伧父出以墨笔,则决不能谓之为雅可知也。综言之,看古画多有书卷气,则一水一石,都有雅趣。古人于松石外写一茅庐,见者不问即疑为隆中,岂有详加注脚于其上耶亦结想高位置雅耳。此语但能神会,不可言传。

  张浦山论画有四弊,曰硬,曰板,曰秃,曰拙。此弊均与气韵生动四字相反。硬非老靠之谓,板非切实之谓,秃非坚挺之谓,拙非荒率之谓。落笔而犯此四忌,由其胸次拘局,眼光钝滞,学古人不得其精微。但取其易学者,率然落笔,手腕既不甚灵,胸中无书卷,眼申无阅历,往往坐此,无可救药。

  麓台自拟其笔曰金刚杵,似一下即有斤两。浅人以为能运腕力,斤两即生,其实非也。须知杵曰金刚,非百炼不成至也。吾手能用金刚杵,亦非百炼不能至也。精察古人用笔之法,加以练习,迨岁月久,功候深,自得一个重

  字诀。蔡元长书玉字王旁一点,识者指为金锋,其落笔险急处,自由平日功候所致。书画之法,虽异实同。麓台之金刚杵,即蔡元长之金锋也。

  董思翁一生长处,全在用墨,故推尊虎儿、房山,不遗馀力。尝自题画册云:我以笔墨游戏,近来遂有董画之目。不知此种墨法,乃是董家真面目。又草书手卷云:人但知画有墨气,不知字亦有墨气余读是言,颇思前清纯庙在时,冬日写福字,遍赐侍从诸臣,顾谓一侍卫曰:我书如何,侍卫日:皇上书黑且亮纯庙大笑。观此可知思翁之言非谬说也。思翁作泼墨画,一段墨光,浮出纸外,或且以作书之墨气移入画中耳。

  董、巨者,禅门之初祖也。元之吴、倪、王、黄,皆出自董、巨者,乃判然不同。读吴画如展史公之书,雄深雅健,思力笔力,均百倍于人。一至于倪高士,则傾然有神仙风格,黄冠野服,超出尘墦以外。若黄痴翁则变化不可方物,高峙如泰山,奔凑如长河也。唯黄鹤山樵则如天仙化人,一点一画,皆能拔度众生,所谓鸯鸯针线,并不靳惜示人。而学者无论浅深,皆能自成标格,是理学中之程、朱,诲人不倦者也。吾于叔明,真无闲言矣。

  杂家有杂家之长,亦不可不留意。铁岭高氏画,离奇极矣,然能自立,不旁人门户。向在橘叟家见其作观梅图,千岩竞秀,梅花盖为古干,一官长绛袍纱帽,坐竹轿,从数骑过桥,然亦不见其俗,转见其雅。此无他,即六法中所谓气韵生动也。画得气韵,恣其所如,皆韵也;苟无气韵,虽极力摹古,终不改伧人面目。此事正须卷轴助之,不能草草也。

  文衡山画,余凡数十见。时为青绿,则结构多子远,水纹细叠为沦漪状,几于无幅不尔。水墨之笔,则蹇劲而涩,不如石田苍润。昨从友人处见衡山为黄鹤山樵细皴作叠嶂,于无笔处有笔,娟秀宜人,直为衡山别调。留恋竟日,因太息大家固有佳处,但恨贫人眼孔不之见耳。犹之香光画,近始见其真本两三幅,用墨之妙,虽烟客犹当却步,且烘琐亦极精严。常熟诸家,称不容口,固非无因也。

  石涛、石溪两开士,当日齐名。然济师能以椽笔为小幅,笔墨险急,往往结构到奇特处,万非吾人思力所及。至于大屏巨幅,则脉络不接,宾主失位,树大于山,人高于屋,然能于疏处见奇,犷中带韵。石溪则细针密缕,皴法为牛毛,往往于丛林置屋,面峰架楼,使见者有入山必深之思,工力似高于济师。

  宋钱进士山居及秋江待渡二图,在高江村家。余得观明人临本,仿唐人金碧,粉云丹树,翠岫苍岩,人物皆有韵致。其待渡图亦用金碧,且有诗云:山色空濛翠欲流,长江清彻一天秋茅茨落日寒烟外,久立行人待渡舟。虽署名均摹仿选之书法,然绢质尚新,万非宋造也。

  画之一道,实兼法、理、趣三者而成。舍法而言画,尽人知其不可。然有法而无理,虽绚烂满纸,观之辄令人欲笑。某君画牛,牛左偏两足皆张,右偏两足皆缩。余笑日:此牛必倒,何尚能立,又见作一牧童引牛,牛不遽行,牧童力引其绳,童与牛皆作势,人用力而牛倔强。观者称可,然牛绳漫而弗直,是大病痛,稍有识者皆知,而画时不知,是不知画理者也。至于画趣,则自关其人之胸襟及其蕴蓄,伧人不足语矣。

  余每到山水明媚处,且不观山水,而先观树木。凡树木丛蔚,有足与山水相映发者,则记而写之。又次则观庐舍,庐舍位置得宜,不落伧俗者亦佳。又次则观林下水边之人物,在在都可入画。方庚辰春至西湖,过孤山垂杨之下,湖水宛转抱小石梁,一美少年垂钓其间。余大悦,以为佳品,将记而图之。已而巢居阁上,有三数人下,引此少年登阁。余方就阁下品茶,而阁上雀声作矣,因太息湖山风物,竟为此声污染,殊可惜也。

  余尝谓长于论诗者,其诗不必即如其论。司空表圣诗品,所言皆造精微高妙地步,试问表圣之诗能一一皆肖耶龚半干画在口口名家中为变体,而余终谓其外道。其论画日:画屋要须以身处其地,令人见之,皆可入也。然半千挥洒至于淋漓时,有时人高于屋,又所作屋小不称,山不必尽皆宜人。即余之画学,略解毫毛而已,将谓余画亦皆不背所论乎凡文字到高兴处,往往失中,此文人之通病,不足责也

  画山水有二诀,曰清,曰浑。太清则近于埏埴绩绣,不惟无远体,且失远神。太浑则不辨晴雨,不分土石,亦画家之大病痛。故山川之气象要浑,林峦之交割要清。清字无他,分浓淡远近而已。浑字则在用墨,能从干中带湿,使云根石色一一荡入虚无,辨之了了,然即之则融洽无迹。此化工也,黄痴翁其近之矣。

  余在南中,每经山水佳处,辄注目一二处可以入画者,瞑目默记,以手作势,部署林峦之起伏,竹石之位置。而耕夫野老遇者,辄以余为痴,忍笑而去。然天然稿本,归即研墨图之,略得大意,终嫌其弗肖,旋即弃去。久而

  久之,临古人成本,往往有与余所见适合者。知古人所得,亦得天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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